1979年春天的一个夜里,驻扎在哈尔滨南岗区的车队大院亮着微弱灯光。刘班长抖了抖冻得发硬的袖子,轻声说:“小罗,明儿还得出早车,赶紧收工。”那时我正趴在一台斯太尔发动机上,满手机油。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把零件当积木拆装的四川小伙,两年之前还在延庆新兵营跟着教练摸索起步离合,再往前推几个月,甚至连“化油器”三个字都没听过。
1976年10月,20岁的我从广安老家坐绿皮火车进京入伍。北京西北部的早晨带着土腥味,凛冽的寒风把南方兵的耳朵割得生疼。新兵连里最时髦的读物是《雷锋日记》,课余讨论的最高理想是“开上解放牌”。老兵说“汽车兵腰杆硬,去到哪儿都吃香”,这句话把我彻底点燃。
分到哈尔滨团部车队后,迎面而来的并非方向盘,而是密集的理论课:点火提前角、断电器触点间隙、气门间隙调整——一连串生涩名词。我死磕课堂笔记,晚上蹲在煤油灯下,把教案抄进统一发的黄色笔记本,半个月就写满厚厚三册。

真正的考验来得猝不及防。1978年12月,哈尔滨气温零下三十摄氏度,我驾驶一辆CA10去香坊酒厂拉玻璃瓶,车刚出城十里地就熄火。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却只打干呛。我裹着棉大衣钻到车底,发现油管结了冰块。折腾两小时毫无进展,正犯难,一位过路大货司机递过来一壶滚烫热水,说:“兄弟,先通油,后调火,要记住:冬天不预热,油路先报警。”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那趟活虽然延误,但从此我认准一个理——汽车兵必须是半个修理工。
自那以后,车队附近的地方修配厂成了第二课堂。白天跑任务,晚上钻维修站,打锤子、磨阀座、配活塞环,师傅们口中的“臭小子”慢慢变成“罗师”。为了把理论和实践扣上,我用废旧信纸记录每次故障现象、拆装步骤、配件型号,三年间写下十余万字,扣眼般的小字如今仍能辨认。
1988年7月,我去联络共建单位时,在一角落发现一台尘封数年的沃尔沃244。车身落满枯枝,玻璃上贴着“报废”二字。对方领导摇头:“坏透了,卖废铁还嫌贵。”我用手电照了照机脚和气缸体,判断“骨架不错”,便提出拉回部队练手。三夜没合眼,逐缸测压、清洗喷油嘴、换曲轴油封,第四天试车成功。排气管一声闷响,沃尔沃像沉睡的熊突然苏醒。团首长出远门时常点名要这台车,“跑得快、坐得稳”成了他的口头禅。

1990年初冬,雪花铺满滨绥公路。我押运文件返营,途经阿城密林段,看见一辆黑色奔驰300SEL侧停路边。司机急得团团转,一位外国男士冻得鼻尖通红。故障很明显:水温表指针冲顶,副水箱已见底。我拆下节温器壳体,用随车工具做简易旁通,并引导司机把散热器雪堵敲松,二十五分钟搞定。那位外商递上名片,竖起五根手指说:“Five hundred dollars, come to my company.”司机翻译:“老板愿出五百美金聘你。”我拍掉手上的油渍,笑答:“军人当差,不接私活。”他愣了几秒,随即用生硬汉语回道:“中国兵,很厉害!”
外界的诱惑并没停过。哈尔滨几家大型修理厂多次托人带话:“罗班长,晚上来干几小时,开价随你。”甚至有人直接劝我脱下军装合伙开厂。可在我心里,部队既是课堂,也是家。当兵是少年时的信念,挣钱只是生活的附属。
命运并非总拂意。1994年10月,父亲突发脑溢血,姐姐连发两封加急电报。恰逢部队奉命赶赴延边执行紧急运输任务,车队缺我不可。营长把火车票塞进我兜里:“情况特殊,你走几天没问题。”夜里我躺在车棚顶,枕着铁板望漆黑天空,反复在“孝”与“忠”间拉扯。清晨六点,售票员刚上班,第一张退票单就落到她手里。

部队车队中午前踏上国道。行至珲春山路,暴雨如注,九字形急弯泥泞不堪,地方车辆连翻数台。调头绕行需四小时,而文件规定晚到即作废。我把挡位挂入低速一档,双脚几乎踩透离合和刹车,方向盘打得青筋暴起。空挡溜坡、点刹降速、立刻补油——教科书般的操作把十四辆车带出险境。任务准时抵达,首长当晚嘉奖。我没吭声,只在心里默念:“爸,儿子没给您守灵,但把兵的本分守住了。”
2000年春,军龄已满二十四年。组织上多次谈转业,我却继续坚守。有人不理解,我自有衡量:穿上军装那天,自己把方向盘拧给了国家。哪怕熄火,也要先把车停到位。
那张外籍老板的名片,如今仍夹在油渍斑斑的学习笔记里,纸边早已卷翘。每次翻到,总会想起他惊叹的眼神——那并不是对五百美金的惜别,而是一种莫名的荣耀:一名普通汽车兵,用一把呆扳手,在低温、泥泞和险弯里守护了一支队伍的速度与安全。
后来有人问:“要是当年收了那五百美金,现在是不是早成大老板?”回答其实很简单:奔驰发动机再贵,也贵不过身上的军徽。

退役前夕,车队聚餐,刘班长端着酒碗向我举了一下:“罗师,没你那股牛劲儿,咱们好多车早趴窝了。”我晃了晃杯子,只说一句:“车辆合格,任务才能合格。”话音落下,冬夜的北风兜了个圈,吹灭几盏灯,却吹不散那群汽车兵的笑声。
汽车兵的岗位平凡,技术册里写着千篇一律的添加与保养;可把册子合上,就是一条条滚烫的公路和一段段无法重来的岁月。回头看,从1976年的解放卡车,到1988年的沃尔沃,再到公路旁那辆奔驰,每一次熄火、调温、抢修,都像钢印一样,把“责任”两个字烙在手心。
故事就到这里了。二十余年油污相伴,高低挡位中有求知,也有抉择。有人说汽车兵无非是开车修车,可若没有他们,补给就断线,部队便难以前行。这个道理,比任何昂贵的配件都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