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城隍庙有一副楹联，据传上联出自彭玉麟之手，下联出自吴坤修之手，联曰：

任凭你无法无天，到此孽镜悬时，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雪帅浩然正气，嫉恶如仇，联语读来让人肝胆震颤。湘军将领中，彭玉麟未必最能打，官也不是最大，但一定是最干净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

彭玉麟，字雪琴，生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湖南衡阳人。父彭鸣九，官怀宁三桥巡检、合肥梁园巡检，秩从九品，微末小吏，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乡镇一把手。

彭玉麟自幼随父生活于安徽，道光十一年(1831年)祖母去世后，随父回到衡阳。

彭家原有祖田百亩，因其父在外做官，田地全被亲族非法霸占。一家人回到衡阳后，不得不住在三间小屋中，父亲气病交加，不久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更有甚者，霸占彭家田地的无赖之徒害怕日后有反复，不时制造事端来欺辱彭玉麟母子。母亲王氏为保周全，让彭玉麟外出避祸。彭玉麟遵母命来到衡阳著名的石鼓书院读书。

由于地方书院经费不足，每月发给的生活费难以维持温饱，经济拮据的彭玉麟投在了衡阳协（绿营驻军单位）下当了标兵，在军中充当文书。

不久，又补了骑兵的缺额，有了固定的饷银，每月可积下三四千文钱。彭玉麟条件稍微改善后，便把母亲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青少年时代的这段经历让彭玉麟刻骨铭心，他发誓，若有出头之日，定要铲除世间不平。这一信念，在他后来的仕途生涯中得以体现。

彭玉麟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是衡阳知府高人鉴。

一日，高人鉴至衡阳协标衙门办事，翻阅公文的时候，看见了彭玉麟的文书，大为惊奇，令人引来相见。

见面之后，高人鉴看到彭玉麟器宇轩昂，心中大喜，将其收为弟子，亲自教他读书。

道光二十三年（1843），彭玉麟考取了附学生员，总算是取得了秀才功名。正当他向更高层次的科考发起冲击的时候，不宁静的外部环境，打乱了他的人生规划。

道光二十九年，彭玉麟跟随部队开往新宁，镇压李沅发领导的农民起义。经过大半年的作战，转战湖南、广西、贵州三省，最终在新宁的金峰岭将李沅发俘虏。

此战后，朝廷奖赏有功人员，湖广总督裕泰查看保举名单，发现彭玉麟竟然是个秀才，在他的保举下彭被委以“外委”（绿营基层武职），赏戴花翎。不久，又拟荐为训导（州县教官）。

道光末年，正是太平天国农民战争爆发的前夜，两广和两湖地区的天地会起事此起彼伏。彭玉麟预感到这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他写诗明志：“留得英雄真面目，再勤王事建奇功”。

道咸之交，彭玉麟自军营返回家乡衡阳，在潜心学业的同时，为生活所迫，曾应商人杨子春之请，前往耒阳代为经营其典当铺生意。

其时，湖南一带遍地饥民，社会秩序极不稳定。彭玉麟对贫苦民众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他自作主张将当铺钱财借给民众，并且不收利息。

不久，湖南民众在太平天国起义的影响下，纷纷组织起来劫富济贫。当铺老板杨子春坐卧不安，以为钱财必定被洗劫一空。

结果出乎意料，那些平常受彭玉麟恩惠的饥民，反而主动保护当铺，使得彭玉麟从容收回资本。事后，人们对彭玉麟的胆识、才能钦佩不已。

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定都南京。曾国藩在长沙组织湘军，不久移军衡州筹备创建湘军水师。

曾国藩一到衡州，就四处访求才学之士，当时彭玉麟的人品、才干已经闻名湘中，自然也就成了曾国藩物色的对象。

这一年，彭玉麟因母亲去世，尚处在极度悲痛之中，故没有答应。曾国藩对他晓以大义，反复劝说，彭玉麟最终应邀出山，但他与曾国藩约定，功成必身退，提出“不要官、不要钱”。

彭玉麟应召入曾国藩幕府后，除了起草相关文稿之外，主要负责编练水师。经过数月的努力，湘军水师于咸丰四年春正式建成，拥有炮船120艘、民船100艘，水师兵丁5000人，分为10营，各营统领分别为彭玉麟、杨载福、成名标、诸殿元、邹汉章、龙献琛等。

水师10营营官中，九人都是新提拔的武职，只有彭玉麟一人是文职，故曾国藩特别倚重他，军事进止方略均与其预先商议筹谋。

正如《清史稿》中所说：“其九营多武员，白事悉倚玉麟，隐主全军，草创规制多所赞画。”

咸丰四年(1854年)二月，彭玉麟随曾国藩自衡阳起程，北上讨伐太平军，此后彭玉麟的仕途一路高歌猛进。当年五月，彭玉麟等率水师会合陆师塔齐布、周凤山部攻陷湘潭，此战彭玉麟以功升知县。

六月，湘军水陆两大主力陷岳州，八月攻武汉，彭玉麟升同知；十月，会合杨载福所率水师进攻田家镇。

当时太平军在田家镇江面用铁索封江，以阻湘军舰船。彭玉麟令水师前队破铁索，举火烧毁太平军大批战船，使太平军受到严重损失，因功以知府记名。

十二月，彭玉麟率水师救援被太平军困于鄱阳湖内的湘军水师萧捷三、黄翼升部，为太平军所败。

咸丰五年(1855年)，作战于武汉，彭玉麟身先士卒，坐船在长江中沉没，遇救未死。胡林翼奏称其“忠勇冠军，胆识沉毅”，以道员记名。

七月，萧捷三败死湖口，曾国藩急召彭玉麟赴江西，整顿内湖水师。当时江西大部分地区为太平军所占，水陆道绝，彭玉麟扮作商人，混过太平军占领区，到达南昌。

咸丰六年(1856年)二月，彭玉麟授广东惠潮嘉道，留营。次年(1857年)九月，率军攻下湖口，使被困于鄱阳湖内三年的水师得与外江水师会合。随后，夺小孤山，连陷彭泽、望江、东流、铜陵等地，加按察使衔。

咸丰八年(1858年)，彭玉麟率水师参与会攻九江，陷城后因功晋布政使衔。十年(1860年)，与杨载福攻陷枞阳。十一年(1861年)三月，授广东按察使，参与围攻安庆。

短短七年时间，彭玉麟以战功升至实职按察使。但他本人对做官并无太大兴趣，当初应曾国藩三顾茅庐之请，就有言在先，不要官、不要钱，后因打仗又加了一条不要命。他时刻谨守着这一初衷，一生辞官不受达十次之多。

先是清廷任命彭玉麟为安徽巡抚，他以“不谙地方政事”和“舍舟登陆用违其长”为由，三次具疏力辞，于是改授水师提督，以李续宜为安徽巡抚。

当时正是湘军主力围攻天京的关键时刻，彭玉麟表示愿意继续统率水师，用以发挥自己的特长。清廷考虑到水师兼有节制各镇的职责，于同治元年（1862）加彭玉麟兵部右侍郎，充分体现了朝廷对其所倚之重。

彭玉麟指挥水师先后攻陷巢县、含山、和州、太平、芜湖、金柱关等地，进逼太平天国首都天京。又会合杨载福水师，攻下天京水上要道九状洲，截断天京太平军的粮道，获赏黄马褂。

随后又连陷宁国、丹阳、溧水、东壩、高澶一带。同治三年(1864年)，湘军攻陷天京，太平天国失败。清廷赏彭玉麟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加太子少保衔。

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清廷授彭玉麟漕运总督，他以不谙漕事和身染多病数次力辞，于是清廷准其仍留水师。七年(1868年)会同曾国藩奏定长江水师营制，使这支在镇压太平天国中建立起来的湘军水师变为经制的长江水师。

促成彭玉麟厌倦官场的原因，除了他本人不贪恋权位外，还在于当时湘军的残忍，以及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无数灾难，他由此产生了反感。

曾国荃攻下金陵后，实行残酷的烧、杀、淫、掠之举。对此彭玉麟较为不满，认为曾国荃身为统帅，应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所以他建议曾国藩大义灭亲，将曾国荃正法以谢天下。曾国藩自然不会同意，在信中尽力加以辩护。这只是一个插曲，最终都不会影响他与曾国藩的私人感情。

太平天国已被镇压，彭玉麟无心官场。同治八年春，清廷允许他开缺回籍，至此阔别家乡16年之久的彭玉麟，回到了衡阳老家。

彭玉麟为官带兵十余载，积攒的家产仅有2000两。这笔钱一半用于修墓，另一半用来维持生计。曾国藩几次在信中提及此事，但鉴于彭玉麟性格刚直，一直不敢给他寄钱。

衡阳老家，彭玉麟只有三间草屋，他以“布衣”身份平居乡间，不问地方政事，深得当地官民的钦佩和爱戴。在此期间，彭玉麟画了大量的梅花，据说是为了纪念他少年时期的初恋。

彭玉麟居家三年，长江水师因承平日久，各种弊端日益暴露。清廷于同治十一年颁旨令彭玉麟巡视长江，对水师加以整顿。

彭玉麟自岳州启程之后，沿途弹劾军官180余人，连昔日战友、湘军老将，时任水师提督的黄翼升也被他参劾去职。

巡视长江期间，彭玉麟在杭州西湖自筑草屋三间，取名“退省庵”。

野史与民间有很多关于彭玉麟秉公执法、为民请命的记载，大多也是在这一时期。其中“斩李鸿章侄”一案流传最广。

大致是说，彭玉麟巡视期间来到合肥，当地百姓将李鸿章侄儿抢夺人妻的不法事，告到彭玉麟这儿。结果李鸿章侄儿被就地正法，事后彭玉麟还写信给李鸿章，说其侄败坏李氏家风，他替中堂大人管教了。

类似的传言很多，可信度有待商榷，毕竟彭玉麟不是地方行政大员，更无生杀予夺之权。不过彭玉麟巡视长江期间，确实大力整顿了水师作风，以至于沿江两岸的官吏，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肃然起敬，互相告诫，说“彭宫保到了，大家小心一点！”

巡阅事竣，彭玉麟进京入觐，命署兵部右侍郎，赐紫禁城骑马，彭玉麟力辞获准，仍命他每年巡阅长江一次，并许其专折奏事。

此后彭玉麟卜居杭州西湖，仍巡阅长江，前后历时十余年。

彭玉麟越是不想当官，朝廷就越要给他官做，而且还都是其他人最羡慕的职务。

光绪七年(1881年)七月，清廷任命彭玉麟署理两江总督兼署通商大臣事务，他又以“不谙洋务，不习夷情”为理由，力辞不就。

两年后再授兵部尚书，仍是以病推辞。后因中法战争爆发，广东边防吃紧，彭玉麟以国家利益为重，欣然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督办军务，在他的主持下，法国侵略军最终不能踏入广东省境一步。

光绪十一年（1885），军务结束以后，彭玉麟带病巡阅长江，至1888年病情加重才获准开缺回籍就医。光绪十六年（1890）三月初六日，彭玉麟溘然长逝，享年75岁。清廷追赠太子太保衔，赐谥“刚直”。也是在这一年，他的老战友杨岳斌（杨载福改）、曾国荃也相继病逝。

彭玉麟以一介书生，以镇压太平天国起家，由府道而督抚、而尚书，青云直上。在晚清腐败的官场之中，彭玉麟以廉正勤能著称，事皆躬亲，一生不营私产。其巡阅长江水师前后十几年，每年公费银一万两，从未领取，历年之廉俸亦皆报效军费

封建士大夫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彭玉麟一样不落，尤以“修身”方面最为突出，他有一句名言叫做“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归”，这句话就是他一生做人、做官的精髓。

（全文终）

本文资料来源：《彭刚直公奏稿》、《湘军志·水师篇》、《彭刚直公神道碑文》、《巡阅长江折》、《曾文正公全集·奏议》、《清史列传》、《清史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