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0月,南京栖霞山一带的梧桐叶已染金黄。车队拐进陵园大道时,孙穗芳隔着车窗,努力辨认童年照片里那栋西式小楼。同行人员轻声提醒:“那就是中山陵八号。”她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这幢建筑最初动工于1948年。孙科为了常伴父亲长眠之地,重金邀请杨廷宝设计,砖木结构混合,外墙覆浅米色石材,兼有西班牙红瓦。动荡随之而来,国民党撤离南京,孙家仅住了不足一年便匆匆南下,楼里留下一些欧式家具和半箱未拆封的英文杂志。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宣告解放。军管会接收房产后,将这里短暂用作高级招待所。刘伯承入驻数周,准备江南地区的整编;随后,中央领导南下视察时,也在此歇脚。那段日子里,客厅壁炉里常年燃炭,墙面却仍挂着孙家当年的油画,旧与新并置,颇有意味。
1955年9月,许世友奉命出任南京军区司令员。最初,他住在人和街十一号的旧式院落。六十年代中期,政治运动频仍,院外厂房、学校日夜喧嚣,这位出身农家的上将难得安眠。南京军区遂向中央请示,将中山陵八号划作首长住宅。搬家那天,他在门口拍了张合影,背后是高高的法国梧桐,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1973年底,全国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许世友南下广州。临行前,他向副司令员肖永银交代:“我走了,房子交公,别搞特殊。”语毕,提起行囊转身上车。按惯例,后任丁盛应搬入旧址,然而肖永银考虑许世友对老宅的感情,将丁盛安排在明故宫附近,引发了一阵小小的不满。

1980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后,许世友进京担任军委常委。北方干燥,旧伤作痛,他主动申请退休。中央同意其回宁休养。返回的第二天清晨,他拎着锄头绕宅一圈,感慨“还是江南水土养人”,随即决定把花园改成农场。
改造开始得颇为彻底。靠路一侧砍树砌圈,养了十几头黑花猪;游泳池抽水填土,放养草鱼;主楼后草坪翻耕成菜畦,油菜、小麦点种其间。警卫员笑他“把别墅变大棚”,他大手一挥:“当年闹饥荒,南瓜救过命,种地不丢人!”
那年夏末,几只南瓜长到二十斤以上。他让摄影干事拍照留念,并托人捎了两只给北京老首长。照片里,他叉腰站在瓜旁,神情像极了丰收的庄稼汉。

孙穗芳回国探亲的申请,经邓颖超转呈,很快获批。陪同名单里原有“许世友”三个字,许自己却婉拒,“老伴身子不爽,别耽误人家看房。”实际原因,熟人都清楚——他怕自己穿着草鞋、满手泥土的模样,破坏客人对老宅的想象。
参观当天,警卫在山腰守卫,庭院里一片静谧。孙穗芳沿着石阶进入,首先看到的是猪圈旁晾晒的玉米棒。她停下脚步,细看片刻,继而微笑:“爷爷若在,也会赞成。”随行干部稍显局促,她却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主楼大厅已没了当年水晶吊灯,取而代之的是白炽灯泡和竹制菜筐。墙上挂着许世友与战友的合影,旁边依旧保留一幅孙科全家福。这种并置,让孙穗芳凝视良久,轻声道:“历史没有被擦掉,只是活成了另一种样子。”

外界流传过另一种版本,称她1985年才来,而且许世友因肝病外出打猎未见客。事实与时间彼此冲突:1985年初,他已卧病不出,更谈不上握枪进山。地方志馆整理的接待记录,也清楚标明1981年十月这一次访问最为可靠。
1985年10月,许世友病逝于南京八五医院,中山陵八号随即收归管理处。院内农具仍旧摆放原位,菜畦杂草漫生。有意思的是,多年后修缮,工作人员保留了部分畜栏和鱼池,只在入口处加了说明牌,写着“原状陈列,请勿投喂”。
今天的游客漫步到此,常被院内猪圈遗迹逗笑,却少有人知道它背后那段由豪宅到农庄的曲折。孙科以“家园”寄托孝思,许世友以“农场”回归本色,而孙穗芳的平静微笑,无声地认可了这种历史的重叠。民国遗存与共和国记忆,就这样在一块土地上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