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聊一聊阮大铖。
明代多出怪人,阮大铖是“怪人中的怪人”。
查阅明代官史和民史,几乎找不到这个人的恶行劣迹,但最后盖棺定论时,这个人稀里糊涂上了“明史奸臣传”,被扣上了“毁天灭地”的甲级奸佞帽子,与马士英一道合称“南明双奸”。
客观评价,阮大铖为人挺混蛋,但我还是觉得这可能是晚明“最有画面感”的人物。
为啥?
这里有几段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对他的评价。
阮大铖为真小人,钱谦益则伪君子。——温璜
大铖睚眦杀人。——左良玉
大铖为人反复,固然不足道,然所以臭名昭著者,盖反出东林而已。——陈鼎
这个人的表现更像是晚明混乱割裂时代,一个底层人物对世道的反叛。


万历四十四年,虚龄30岁的阮大铖考上进士,位列三甲第10名,总榜排名80位。这一年“丙辰科”录取进士344位,他的成绩排名相对比较靠前。
成绩相当不错,可工作分配时,弄了一个垫底。
一开始,给他分配了正八品行人司行人,后来给他升到从七品给事中。给事中位置上待了没多久,回家丁忧守丧去了。
这段守丧经历成了阮大铖的人生转折点。
阮大铖的靠山是同乡兼“东林总舵主”左光斗,师从东林党“南直隶分舵主”高攀龙,他有一个师兄叫魏大中,与阮大铖是同一届进士。论成绩,魏大中进士榜排名83位,还不如阮大铖。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天启四年,丁忧期满。
组织决定把阮大铖安排到“吏科给事中”的位置上。他人还到岗,工作被人调包。
经过组织重新研究,把原本属于阮大铖的“吏科给事中”换成了魏大中,阮大铖被调去了工科。
打这起,阮大铖就跟东林党结下了死仇。这事,东林党办得太扯淡,详情在此前的文章里讲过,不再多说。
从此,阮大铖投靠了魏忠贤阵营。正是因为背叛了东林党,阮大铖从此没有好果子吃,成了东林党“通缉”的重点对象。
于是,一生跟东林党过意不去,从没有做过一件亡国恶行的阮大铖,最后顺理成章成了“南明第二奸佞”。
然而。阮大铖更像是明代知识分子的一个悲剧缩影。这个悲剧的来源就是他得罪了东林党人,背叛了他原本的阶级。
他过去的阶级就会揪住他一星半点的过错,在史书中“无限放大,上纲上线”,将其打入“无间地狱”,甚至死后仍然不得安生。

当时,头部“公知大V”陈贞慧发表“讨阮大铖檄文”后,“东林赛道”的闯将们顾杲、侯方域、吴应箕纷纷响应,挥舞着道德大棒,各种批判抨击阮大铖的帖子,刷爆了大明王朝的服务器。
骂阮大铖,他们才有流量,才能体现出他们的高山白雪。
不但要骂,而且要极尽丑化,骂得越狠,丑化得越光怪陆离,越符合了他们内心的优越感。

搞笑的是,当年,骂阮大铖,骂得最起劲的大V们,九成投降了清朝,丢了士大夫该有的气节。
陈贞慧号称“复社四公子”,崇祯亡国身死的时候,陈大公子虚龄41岁。弘光人亡政息的时候,陈大官人虚龄42岁。
这位头部大V的表现,令人瞠目结舌,当天下人等着他带头殉节时,他倒好,什么都没做,跑回到乡下避难,深居简出活了十一年,寿终正寝。
另一位大V侯方域,是崇祯五年考秀才,全省第一;崇祯十二年的举人,全省第三。这可是正儿八经吃过明朝俸禄,受过朱家国恩的。
当年,一篇“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的雄文发表后,开头即暴击,如椽大笔写道“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的阴阳怪气论调。
骂了半天阮大铖,最后是回到河南沦陷区老家避难。等北方彻底沦陷后,当了后金的“副贡生”,给自家起名为“壮悔堂”,居家自悔。等于说是,以“副贡生”的身份,领着清朝的生活补贴过日子。
第三位大V“娄东诗派开创者”吴伟业更滑稽。马士英当政时,不齿于马士英、阮大铖的弘光一朝,毅然决然辞官回归故里。到了1653年,南明尚未死透,永历帝正在南方跟后金打得热火朝天。
清廷给吴伟业发了一份Email,吴伟业一刻不敢耽误,跑到京师担任清朝的秘书院侍讲,专职负责给太祖努尔哈赤和太宗皇太极编修“圣训”。
翻开晚明历史,不难发现一个真相。
——深受道德毒害的晚明时代,想当一个道德圣人的成本,低得令人瞠目结舌,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比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谁声嘶力竭、嗓门更高。
历史不说话,但它会打脸。
瞧瞧当年被阮大铖整过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东林君子,有几个冤枉的。
七世小侯爷赵之龙、东林首脑钱谦益、北派书法一哥王铎。弘光一朝,最显赫的三位东林红人,在1645年五月十五日开城投降后金的那个清晨,他们磕头如捣蒜。
最后,被乾隆爷(为了这事,我必须尊称乾隆帝一声“爷”)一并打包送进了“贰臣传”。
前边说的那位吴伟业,他的重孙吴维鹗为了考上大清编制,屡试不中,压力过大,精神崩溃,27岁参加南京会试时,猝死考场,成了大清科举史上一大人文奇观。
当年,南京城内张贴的那份《留都防乱公揭》的大字报,吴应箕起草,陈贞慧定稿,顾杲署首名,依次是黄宗羲、左国棅、沈寿民等140位东林君子联合签名痛骂阮大铖,其场面可比后来的公知大V壮观多了。
结果呢?
就连黄宗羲这样的大思想家,早年抗清了一段时间后,照样适应了清朝,游走于大清权贵的光筹交错之中,还办了书院教书育人,为大清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


更悲哀的是,我一度怀疑,晚明之后的“士大夫谩骂”更多的是一种“为了骂而骂”。根本没有了解过当事人的经历和是非曲直。
那位自称跟阮大铖很熟悉,非常了解阮大铖为人,并把阮大铖写进《逆党列传》的张岱,居然把阮大铖的籍贯都搞错了。人家阮大铖是安徽桐城人,他给人写成了安徽怀宁人。
比这还细思极恐的是,明史总编修官张廷玉拍板拟定将阮大铖列入“明朝十六奸”,同样把阮大铖写成了怀宁人,而张廷玉本身就是桐城人。
作为老乡的张廷玉,都没搞清楚阮大铖到底是哪里人?咱就说,他们骂了半天,到底骂了个啥呀。
阮大铖降清一年就死了。
这一年,他跟随后金攻打福建,被分到正蓝旗博洛贝勒帐下。
他每天干的事就是找博洛聊天,给博洛唱昆曲和徽调。博洛表示,南方口音听不懂,他就写诗念给博洛听,而且一聊就是一宿不睡觉。
每夜坐诸公帐内剧谈,听者倦,既寐有鼾声,乃出。遍历诸帐,皆如是。诘朝天未明,又已入坐帐中。聒而与之语,或育其枕上诗。诸公劳顿之余,不堪其扰,皆劝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
大铖曰:吾生平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
后来,过仙霞关,阮大铖水土不服,博洛让他原地疗养。他不听,非要跟博洛比赛骑马。等博洛追上时,发现阮大铖已经端坐在石头上,气息已绝。
古来文人这种死法的,大抵都是悟道极深之人,如北宋黄庭坚就是其中之一。
普通人最怕投错胎,文人最怕生错年代。
在一个“守不住的底线,唱不完的高调”的明朝末年,阮大铖这样的“真小人”,反而更像是一股时代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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