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腊月的一个深夜,江西瑞金的临时军校里还亮着两盏煤油灯。叶剑英和何长工伏案推敲一份作战图,身旁卷起的烟雾与窗外的寒风交错。谁都没料到,这对并肩多年的战友,半个世纪后会在汉口江畔重逢,而那一次见面竟成了生死关口前的温言提醒。
抗日烽火、解放战争、建国筹划,一道道关隘走来,叶剑英积劳成疾。1976年粉碎“四人帮”,他六十九岁;1979年推动邓小平恢复全部职务,他已年逾八旬。连轴运转的十几年里,早期埋下的旧疾开始集中反噬——手抖、步伐不稳、夜里冒虚汗,这些信号被工作掩盖,直到1979年春天,中央保健部门再也不愿听他以“还有文件”等理由推脱体检。

同年夏,诊断书上第一次出现“帕金森”三个字。医生给出的休养方案,被他搁到案头。邓小平接到汇报后,只说一句:“老叶愿意撑多久,我们就给他配合多久。”话虽简短,却把当时“农村改革、对外谈判、军队整编”三座山都压在了叶剑英肩头。有人劝他卸任,他摆摆手:“现在不是松劲的时候。”口气听着轻,却透着倔强。
1981年初秋,中央决定让叶剑英赴湖北调研军工生产兼休整。湖北省委本打算安排江汉宾馆,但他坚持住进条件一般的东湖宾馆,理由很直白:“少搞一点排场,干部才服气。”车到门口,他下车时脚步踉跄,警卫连忙搀扶。他笑了笑:“别紧张,还站得稳。”
何长工此时在武汉疗养。据档案记载,57年前两人初识时,何长工比叶剑英大两岁,如今都已须发皆白。再见,感慨难言。短暂寒暄后,叶剑英轻声自嘲:“老何,我八十四,怕是站不住太久喽。”何长工闻言,只回了一句:“叶帅,这几个月您多当心,咱们还要看新中国再上一个台阶。”十来个字,却似给老战友心里扎了钉子。离开武汉时,叶剑英沉默了整整一路。

1982到1983年,帕金森并伴随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医生要求他减少公务,他改成“只见最要紧的文件”。中央特诊组轮班守在他住所外,仍拦不住他时不时挪到书房批阅材料。日记里写道:“病躯或可倒,国事不可误。”字迹颤抖,力道仍在。
1984年6月下旬,急性肺炎大面积袭来,他被紧急送入301医院ICU。高烧、呼吸衰竭、病情滑坡,保健组抛出最坏打算;礼宾司则暗中起草追悼会预案,连建军节庆祝活动也喊停。邓小平听完汇报,说:“不惜一切代价。”全国各大医院调来呼吸、感染、心血管专家,其中就包括广州医学院的钟南山。当时钟南山四十余岁,正值临床黄金期,他带来改良的机械通气方案,加上全方位抗感染疗程,硬是把老元帅从鬼门关拽了回来。7月上旬,体温终于降到正常,血气指标稳在安全线。病房外的灯熄了第一夜,医护们才敢轮班合眼。
脱离危险后,叶剑英提出把治疗心得留给军队医院,他说:“老军人倒下也要发挥点余热。”医生劝他静养,他回答仍是那句“还有文件”。无奈之下,工作人员把一摞摞公文缩印成大号字体,放到床头;他翻不动时,就请秘书念给他听。有人戏称这是“病房里的小型常委会”,气氛却从无松懈。

1985年,他移居北京玉泉山,表面上“离岗休养”,实际仍给出国谈判、裁军调整提意见。帕金森的手抖更厉害,他改用粗杆签字笔。医学报告显示心功能逐月下降,主治医生看数据直皱眉,他却摆手让大家别把病人当病人。偶尔阳光好,他会拄杖在湖边站一会儿,凝视远处的万里长空。
1986年9月中旬,连续心绞痛无法缓解。经会诊,医生判断心脏已进入极高危期。10月22日凌晨四时许,病情恶化至极限,肾上腺素、人工呼吸、胸外按压轮番上阵,仍未能挽回。上午八时,在场人员默哀。胡耀邦随后向外界发布噩耗。
10月29日,北京细雨,天安门下半旗。追悼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内厅举行,大厅布满白菊。邓小平步入会场时神情凝重,他用相对平缓的语速宣读悼词,评价叶剑英“军事外交皆有定鼎之功”。军乐队奏响《安魂曲》时,不少老将军湿了眼眶。

依遗愿,骨灰送往广州。1987年秋,珠江岸边举行安放仪式,邓小平亲笔写下“叶剑英”三字,碑石背面刻着叶帅生前手稿中一句话:“革命之火,薪尽火传。”没有华丽辞藻,却把一生信念交代得干干净净。
回顾1927年叶剑英在广州起义的青春岁月,到1986年在病榻上仍关注国家大计,横跨六十载风雨。他未能见证新世纪的钟声,但在临终前一年,中国工业总产值首次突破万亿元大关,改革开放的车轮已滚滚向前。或许,这就是他在生命最后关头仍频频握着医生手臂,坚持说出那句“还有文件”的底气所在。
如今回到那年武汉东湖宾馆的午后,何长工那句“要注意点”仍回响耳畔。两位老战友,一个在1986年走完人生,一个在1994年辞世,却把各自的热血写进了共和国的年轮。岁月向前,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留下的却是无法磨灭的担当与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