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会潼躺在病床上,额头滚烫如炭,脸颊深陷,颧骨凸出,嘴唇干裂出血,一道血痂横贯嘴角。子弹虽已剜出,但伤口感染严重,高烧三日不退,体温计水银柱始终卡在39.8℃。他时而呓语,喊着“撤!快撤!”;时而抽搐,手指死死攥住床单,仿佛仍置身于开封城外那片冰冷刺骨的芦苇荡。护士每隔一小时换一次冰袋,毛巾刚敷上额头,转眼就蒸成热气,氤氲如雾,模糊了他痛苦的面容。
苏曼丽脚底的伤还未痊愈,走路仍有些跛。医生说,若再晚半日处理,恐有截趾之险。可她坚持和刘子龙一起来探望。她穿了一件素色旗袍,下摆沾着泥点——那是昨夜从芦苇荡带回的印记,是逃亡的勋章,也是血火的烙印。

她站在床边,轻轻掀开被角,解开层层绷带。伤口红肿溃烂,边缘泛着不祥的黄白色脓液,皮肉翻卷如蛇蜕,像一朵正在腐烂的花,在春日里悄然凋零。
“又深了些。”她低声道,指尖悬在创口上方,不敢触碰,唯恐加重他的痛楚。
就在她要收手时,关会潼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曼丽……”他喃喃,声音沙哑如磨砂,带着梦魇未醒的恍惚,“别走……我看见你掉鞋了……血印……红梅花……”
苏曼丽一震。这是第一次,他叫她“曼丽”,而不是“沈小姐”或“苏组长”。这三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砸碎了她心防最薄的一层冰。
他的手掌滚烫,脉搏在皮肤下剧烈跳动,像一头困兽在笼中撞壁,不甘、不舍、不放。她没有挣脱,却在即将回握的瞬间,轻轻抽手,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动作温柔却不容置疑。
“好好养伤。”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枯叶,“我们都在。”
刘子龙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扫落叶的护工,没有回头。他听见了那声“曼丽”,也看见了她抽手的动作。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中的苹果削得越来越薄,薄得几乎透明。果皮垂落,如一条未断的丝线,悬在指尖,迟迟不落——仿佛只要不断,某种微妙的平衡就不会被打破。
一周后,关会潼终于退烧,能下地走动。他托人从老城南街一家百年银匠铺订了一只手镯——素银打造,无纹无饰,只在内圈刻了两个小字:“平安”。
他本想亲手送她,可几次走到她办公室门口,又退了回来。他怕她拒绝,更怕她沉默。直到这天下午,阳光斜照进走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微小的时光碎片。他终于推门而入。
苏曼丽正在整理开封撤出时带回的情报,油灯映着她低垂的眉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影,像一幅静默的画。桌上摊着龙亭湖军火库图纸,红笔圈出的“三月初三”格外刺目。
“你来了。”她抬头,声音平静,如深潭无波。
“我……”关会潼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蓝布小包,手指有些抖,掌心沁出细汗,“这个,给你。”
苏曼丽看着他,没接。
“那天在城墙,你不必谢我。”他抢先开口,声音坚定,目光灼灼,“那一枪,我愿意替你挡。就算再来十次,我还是会扑过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犹豫都压进肺腑深处:“现在徐中立死了,胡毓坤伏诛,吉川元气大伤,开封的事告一段落。潜伏结束了,可以过一段正常的日子了。我不求你立刻答应,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愿意今后为你遮风挡雨,不只是任务,是真心。”
苏曼丽沉默良久。窗外的风掀起纸页,哗啦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极清晰,如刀划过丝绸:“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勇敢、忠诚、干净。可国破家亡,山河未复,不打败日本人,哪有心思成家?”
关会潼苦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看出来了……你对刘子龙有意思。但他已经成家了,有妻有子,在老家还有个五岁的女儿。他给你的,永远只能是半颗心,甚至……连名字都不能给你。”
苏曼丽抬眼看他,眼神不再回避,清澈如秋水,却冷如寒铁:“不是因为他有家,而是因为——我们都是潜伏者。我们的名字不能见光,我们的爱不能公开,我们的未来,不在个人悲欢里。”她指向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上面插满密密麻麻的红头钉——每一枚,都是一座沦陷的城,一个牺牲的同志,一场未竟的战斗。“我们的归宿,是这片土地的光复。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先走一步。谁若先动情,谁就可能成为破绽,成为敌人撕开防线的缺口。”
关会潼怔住。他想反驳,想说“爱不是弱点”,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哽咽。他想起曲兴集倒下的十七具尸体,想起济世堂悬挂三日的陈三针,想起许钟刑场上炸裂的头颅——在这场战争里,连眼泪都是奢侈的。
良久,他点点头,把蓝布包轻轻放在她桌上的文件夹下,动作轻得像放下一封信,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
“我不求你现在答应。”他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挺直如松,却透着孤寂,“但我愿意等。等到战争结束,等到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哪怕那时你已白发苍苍,我也认得你眼中的光。”
门轻轻合上,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告别。
苏曼丽低头,手指抚过文件夹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那枚银镯的凉意透过纸张传来。她没有翻开,也没有取出。有些东西,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有些心意,一旦回应,就再难收回。
油灯跳了一下,火光映在墙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横亘在“心动”与“使命”之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家国山河。
她终究选择了后者。
窗外,槐花悄然飘落,洁白如雪,无声覆盖了人间所有的悲欢与未言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