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桐林市长的第一天，我就收到了一份“大礼”。

本地“知名企业家”组织了上百名员工，拉着巨幅锦旗，在市委大院门口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直播“表彰会”。

锦旗上“秉公执法，企业救星”八个金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是一次教科书式的“民意绑架”。收下锦旗，我等同于向他背后的利益集团低头；拒收，顷刻间就会变成“傲慢官僚”的网络热搜。

在全场注视下，我笑着接过了那面烫手的锦旗。

然后，对着麦克风清晰地说：“感谢王总的厚爱，这面旗，我看就挂在你们厂史馆最显眼的位置吧。正好，我带来的‘营商环境专项调研组’，明天就去您那儿挂牌办公，把这面旗背后的故事，好好挖一挖，学一学。”

话音落下，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1

“……谁砸桐林营商环境的牌子，市委市政府就砸谁的饭碗！”

桐林市政府大楼会议室里，新任市长许向平正在召开全市廉政大会。

话音未落，一阵极不合时宜的锣鼓、唢呐声透过窗户传来，打破了原本肃静的氛围。

市政府门口，上百号人红衣黄绸、敲锣打鼓，簇拥着一面足有半堵墙高的锦旗，上面印着八个金灿灿的大字——“人民公仆，企业救星”。

落款更醒目：原新州市天豪集团（现桐林天豪发展集团）全体职工暨家属敬赠。

领头的正是该集团的负责人、桐林著名的“企业家”——董大豪。

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人，人手一部手机，镜头齐刷刷对准市政府大楼和那面锦旗进行现场直播。

直播间标题五花八门：

“民心所向！企业家率众感谢好市长！”

“直击桐林市新市长获赠巨幅锦旗现场！”

董大豪对着镜头，声音洪亮：

“……许市长在上一任职地新州时，那是真为企业排忧解难！没有许市长的关心支持，就没有我们集团的今天！今天，我们就是来表达最朴素的感激，桐林有许市长，我们投资兴业更有信心了！”

评论区滚得飞快，清一色的赞美：

“这样的好干部不多了！”

“董总是实在人，这锦旗分量足！”

“市长快出来接旗啊！”

偶尔有疑问“是不是太高调了”，但瞬间被淹没。

大楼里，秘书小陈额头冒汗，低声请示：“市长，这……影响太坏了，我让保安……”

“现在清场，直播间会怎么说？”许向平打断他，看向窗外那片扎眼的红。

他认识董大豪，在原任职地新州时打过两次交道，是个会来事的主，但这阵仗，远超“会来事”的范畴。

锦旗上的字，句句都是软刀子。

他迈步朝外走去，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见许向平出来，锣鼓敲得更响，董大豪眼睛一亮，小跑几步迎上来，几名“群众代表”紧跟其后，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许向平脸上。

“许市长！桐林人民盼您来啊！”董大豪嗓门扯得更高。

许向平抬手虚按，锣鼓声勉强停了。

“董总，阵势不小。”许向平开口。

“都是自发来的！大家心里热乎！”董大豪把锦旗往前送。

许向平没接锦旗，而是看似饶有兴致的仔细端详着这面锦旗，手臂无意般抬起，指向锦旗右下角某个位置。

看到他这个动作，旁边一名直播人员赶紧把镜头对准锦旗——先是锦旗华丽的流苏，然后是举着锦旗侧边杆子的、一只黝黑粗糙的手。

就在那只手的手腕上，露出一个藏青色的、设计精巧的皮质手环，上面一个烫金的徽标一闪而过。

“绣得不错。”许向平转回身，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

他看向董大豪，也看向那些镜头，声音清晰地说道：“企业家肯定政府工作，群众表达意愿，这是好事。”

董大豪脸上笑容更盛，以为许向平要顺水推舟。

谁知他话锋一转：“不过，感谢，心领了。这锦旗太大，市政府门口挂着不合适，也影响市民办事。”

“既然董总和‘职工代表’这么热情，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听听大家对于桐林营商环境，还有什么具体的意见和建议，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然后，他像是才想起那些直播镜头，又补了一句：“也欢迎媒体朋友，持续关注后续。政府工作，既要接受监督，也要讲求实效，形式主义的东西，我们就不搞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里走，不再看那面巨大的锦旗一眼。

小陈立刻示意工作人员引导“群众代表”，重点是那几个刚才举锦旗的壮汉。

保安开始疏导门口聚集的人群。

直播间评论区短暂地卡了一下壳，随即被新的评论覆盖：

“市长大气！办实事！”

“进会议室谈了，有戏！”

“这叫有章法！”

当然，也冒出了几句：

“是不是怕了？”

“锦旗都不接，架子大。”

董大豪站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他预想了许向平的许多种反应，怒斥、拒绝、尴尬地接受……却没想到是这种平静的、反客为主的“邀请”。

看着许向平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瞥见自己一个手下被工作人员“客气”地请走时，下意识去捂手腕的动作，董大豪眼皮跳了跳。

他抬头看了看还在直播中的手机屏幕，忽然觉得，这直播间里滚动的赞美，此刻看起来，有点刺眼。

2

会议室里，许向平在主位坐下，他抬头看向被安排在会议桌另一端的董大豪，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官方微笑。

“董总，请坐。各位乡亲代表，也都请坐。”

原本喧闹的“群众代表”们面面相觑，最终按照工作人员的引导，局促地在会议室两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董大豪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深处已闪过一丝警惕。

他原以为这场戏会在镜头前继续演下去，没想到许向平直接切断了直播，将他们带进了这个封闭空间。

“许市长真是雷厉风行啊，”董大豪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们就是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大麻烦。”

“不麻烦。”

许向平淡淡回应，目光却越过董大豪，扫过他身后那些“群众代表”。

“董总有心了，从我的原任职地专程组织这么多‘乡亲’来桐林，这份情谊，我很感动。”

他刻意加重了“组织”二字。

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

“其实啊，许市长，我们这些做企业的，最盼望的就是遇到像您这样懂经济、办实事的好领导。您在原任职地推行的那些政策，对我们集团的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饮水思源，我们怎么能不感恩呢？”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非许向平清楚知道自己在原任职地从没给任何企业“开过绿灯”，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董总客气了。”许向平端起茶杯，轻轻吹散热气。

“依法行政、优化营商环境，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我很好奇——”

他放下茶杯：“刚才直播时，我看到一位老乡手腕上好像戴着一个很特别的腕带。蓝底金字，设计很别致，看着有些眼熟。”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董大豪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腕带？许市长可能是看错了吧？咱们这些乡亲都是朴实的劳动人民，哪有什么特别的腕带。”

“是吗？”许向平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坐在后排的人群。

“可能是我眼花了。不过那个设计，确实很像‘天豪国际会所’的VIP专属标识。我在原任职地参观过类似的会所，有点印象。”

“天豪国际”四个字一出，董大豪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是他集团旗下最高端的私人会所，实行严格的会员制，入会费就高达百万。

所谓的VIP手环，是顶级会员的身份象征，根本不对外公开。

许向平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许市长真是观察入微啊，”董大豪干笑两声，试图转移话题。

“不过咱们今天主要是为了表达感谢，这些细节就不必深究了吧？您看这锦旗，可是乡亲们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既然是亲手绣的，那更显珍贵。”许向平打断他，站起身来，走到那面巨大的锦旗前。

锦旗上，“人民公仆，企业救星”八个金黄大字在红色绒布上熠熠生辉。

许向平伸手触摸锦旗的边缘，突然转身，面向所有人：

“董总，各位乡亲，你们的深情厚谊，我许向平感受到了。既然大家对我有这么高的期望，那我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我决定，以市政府的名义，正式表彰董大豪先生及其集团‘爱国拥政、回馈社会’的模范行为！”

董大豪愣住了，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同时，为了进一步优化桐林市的营商环境，更好地服务优秀企业，我提议成立一个‘市重点企业服务专班’，由我亲自担任组长，抽调发改、财政、税务、工商等部门的骨干力量，为以天豪集团为代表的本地龙头企业，提供‘一对一、点对点’的全方位服务！”

“许市长，这……这怎么敢当？”董大豪终于反应过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