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宋·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

蒋捷，宋末元初著名词人，字胜欲，号竹山，今江苏宜兴人。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

他生于南宋覆灭之际，咸淳十年进士及第入朝为官，但是仅仅过去2年，蒋捷就沦为大宋的遗民。

面对国破家亡的沧桑巨变，他选择隐居不仕，从此漂泊于江湖。因为饱受离乱之苦，他的词作多抒写故国之思与身世飘零之痛。

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以自然意象写时光之叹，成为传世经典。

一首《虞美人·听雨》，以“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三幅画面，勾勒出人生沧桑与时代悲歌。

他的词凝聚了遗民情怀与艺术创新，使其成为宋词向元曲过渡的重要桥梁，在词坛享有“长短句之长城”的美誉。

这首《梅花引·荆溪阻雪》，写于一个冬天，词人乘舟沿荆溪而行，不知是刚刚离开家，还是在返家的途中，风雪阻道，泊舟荒野，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创作了这首词。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一只翩然飞翔的白鸥在我的船头盘旋，似乎在好奇地问我，你这孤零零的一叶小舟停靠在这里，究竟是身不由己呢？还是自愿停留呢？

如若你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那为什么呢，你的眉头紧锁，凝着化不开的愁？

词的开篇独具匠心、落笔新奇，将白鸥拟人化，对词人发出亲切的一问，可见词人独自漂泊江湖的孤单落寞，无人相伴，无人可诉，只能把偶然停留的白鸥当作自己的好朋友，发出这痴心的一问。

这一“问”其实是词人的自问，在这风雨弥漫的寒夜里，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还要在外漂泊呢？

随后，又用一个反问自剖心境：如果我是甘心停留，为何又要愁眉不展？寥寥数语，把词人内心的矛盾、无奈、惆怅勾勒得淋漓尽致。

风拍小帘灯晕舞，

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冷冷的寒风拍打着船帘，风钻进了船舱，灯影在凌乱摇曳，我对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往事蓦然涌入心头。

想起了昔日的玩伴，那些同游的故人，如今他们还在吗？他们可还好？

这几句由外景转向舱内的细节描写，风动帘、灯摇影，渲染凄清氛围；“冷清清”既是环境，更是心境，自然引出对往昔温暖的追忆。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快乐，那花丛旁的小楼，那柳荫之下的小舟，如今都像梦一样离我而去。

多么想再重现当年的快乐啊，可是在这小舟之中，唯有肆虐的北风，涌动的寒流。

“旧游旧游”，两个字叠用，强化思念之切。“花外楼”，写春光明媚时登楼远眺，“柳下舟”，描绘泛舟游赏之乐，以曾经的盎然生机反衬当下的冷清孤寂。

“梦也梦也”，两个字连用，好似梦中呓语，流露出词人求而不得的焦灼。旧友连梦境都难寻，唯余寒水空流，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人生的虚无感达到高潮。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

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江上黄云沉沉低垂，飞雪悄然浸透身上的木棉裘。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风雪之夜，还有谁能比我更愁呢，我想，唯有江畔的梅花，疏影横斜、清冷幽独，恰似我的忧愁。

“漠漠”，将词人从缥缈的旧梦拽回寒冷的现实。暮云低垂，天地苍黄，阴沉沉一片笼罩，是无从躲避的压抑；“湿透”，既是风雪扑身的寒苦，也是愁绪浸透身心的隐喻。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结尾一句笔锋轻转，从孤独中找到温柔的慰藉，世人都觉得我的愁独绝，可是，那清雅的梅花却在雪中凌寒绽放，与我在风雪中默然相对。

在这个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的雪夜，词人孤独却又不孤独，因为有梅花懂他的孤寂和坚守，懂他的清高和风骨。

这一枝梅花，又何尝不是蒋捷自己，在漫长的遗民岁月里，他始终以孤舟、寒梅般的姿态面对世事变迁。

梅花似他，他亦似梅，在严寒中守住一缕清魂，于无声处，完成对生命的书写。

时光飞度，又将迎来新一岁的开端。在这辞旧迎新的时节，我们与蒋捷遥望同一轮明月——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风雪，每个灵魂都可能面临自己的“荆溪阻渡”。

在无数个“无人愁似我”的瞬间，仍然内心坚定，有所选择，就像雪中那枝清绝的梅花，幽幽生香，淡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