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一个爱了很多年的人是什么感觉?
我的回答大概就是,在他把我推下悬崖,选择去救他的白月光时,我心里没有恨,只是觉得,风挺大的。
吹得我那件被山石划破的素色裙衫猎猎作响,也吹干了我眼角最后一点泪水。
那一刻,我甚至有心情想,顾云峥,你看,我终于不爱你了。
也好,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的故事,要从嫁给顾云峥那天说起。
01
三年前,我,前朝忠烈将军林家的独女林晚照,十里红妆,嫁入新贵镇国大将军府,成了顾云峥的正妻。
京城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家族没落,却能攀上当今圣上最信赖的股肱之臣。他们艳羡我身上那件绣着金丝鸾鸟的嫁衣,却看不见我盖头之下,早已失去血色的唇。
大婚那夜,喜烛高燃,将满室的红映得像一场流动的盛大幻梦。
我等了很久,等到花烛都快燃尽,他才带着一身酒气和寒气推门而入。
他没有直接走向我,而是先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那烛火一阵摇曳,也吹散了满屋的暖意。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用那杆称心的玉如意,掀开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他眼中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封。
“林晚照,”他开口,声音像窗外的风一样冷,“你父亲临终前,用兵符换了这桩婚事,圣上亲赐,我不能拒。”
我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警告:“但你记住,我顾云峥的妻子,只有一个名分。安分守己地待在后院,别妄想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尤其是我的心。”
说完,他转身就走,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婚房里。
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摘下了头上的凤冠。那沉重的纯金头饰压得我脖子酸痛,一如我对他那段长达十年的、不见天日的爱恋。
那晚,龙凤喜烛燃尽成灰,正如我满腔的热情,在那一夜之间,被他亲手扑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冷漠而平静。
他是镇国大将军,我是将军夫人。在外人面前,我们相敬如“冰”,他会为我夹菜,会扶我下马车,礼数周全得像一出完美无瑕的皮影戏。但只要没有外人,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便被瞬间捅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曾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对他好,总有一天能捂热他那颗冰冷的心。
我为他学着洗手作羹汤,将我林家将门女儿的一身骑射功夫尽数收敛,终日泡在厨房里,研究他喜欢的口味。
他生辰那天,我花了整整三天,亲手为他操办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宴。宴席上,我捧着一碗我炖了十二个时辰的长寿面,走到他面前。
“将军,生辰安康。”我笑着说,眼里的期盼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了一眼那碗面,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动容。可就在他准备伸手去接时,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是苏清婉院里的人。
“将军!不好了!苏姑娘……苏姑娘突然心口疼,晕过去了!”
“什么?”顾云峥猛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酒杯。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跟着那侍女走了,留我一个人捧着那碗快要凉掉的面,僵在原地,接受着满堂宾客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
苏清婉,就是他心中的那轮白月光。一个他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孤女,柔弱多病,我见犹怜。他将她安置在府中最精致的别院,给了她除名分外的一切。
那一刻,我手里的青瓷碗重若千斤。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将那碗面倒进了身旁的盆栽里。滚烫的面汤浇在娇嫩的花根上,我仿佛听见了它垂死的悲鸣。
你看,林晚照,你就是这盆花。你的热情,你的爱意,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东西。
我虽是女子,却自幼随父亲在军营长大,熟读兵法。一次北境急报,说蛮族在东线集结,似要大举进攻。满朝文武都认为该增兵东线,严防死守。
只有我,在看到军报舆图后,发现了不对劲。我熬了一夜,为他写下一份详细的分析,指出东线集结是佯攻,蛮族的真正目标,是兵力空虚的西线粮道。
我将分析呈给他。他草草扫了一眼,便扔在了一旁,眉头紧锁。
“妇人之见。”他冷冷地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行军打仗?安守你的后院,别干涉朝堂之事。”
我看着他眼中的不耐与轻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亲自挂帅出征,主力尽出东线,与蛮族“主力”决战。他赢了,却是一场惨胜。因为西线的粮道,真的被一支蛮族奇兵截断了。若不是副将拼死夺回,大军险些全军覆没。
他班师回朝,受封赏,荣耀无限。没有人知道,那场胜利背后,是数千名士兵不必要的牺牲。他也没有再提起我当初的谏言,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不需要一个能与他并肩的妻子,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温顺的、不会挑战他权威的摆设。
而我林晚照,偏偏不是。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我有孕之后。
当我颤抖着手,将医官“喜脉”的诊断告诉他时,他愣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我不敢奢望的欣喜。
那一瞬间,我心头死寂的灰烬里,仿佛又冒出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可这火星,很快就被一场更大的风雪给浇灭了。
我孕吐得厉害,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苏清婉日日来我院里探望,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得像我的亲姐妹。
她总是端来各种汤药,说是安胎的,劝我喝下。可我喝了之后,腹中却时常绞痛。我起了疑心,便偷偷将药渣留下,让我的心腹侍女送出府去查验。
结果不出所料,那药里,掺了寒性的红花。剂量不大,却足以让胎儿不稳,甚至……滑胎。
就在我准备拿着证据去找顾云峥对质时,他却先一步,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我的房间。
他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眼神狠戾得像要将我生吞活剥。
“林晚照!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他怒吼着,“清婉都告诉我了!你根本没病,你只是在装!你嫉妒我陪着她,就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博取我的同情和关注?”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正用手帕拭着眼泪、一脸无辜的苏清婉。
“我没有……”我挣扎着,腹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是她……是她的药有问题……”
“够了!”他粗暴地打断我,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塞到我面前,是他亲手端来的。
“这是我让府医开的,治你‘心病’的猛药!给我喝下去!”
我看着那碗药,闻着那刺鼻的苦味,拼命摇头。
“我不喝!顾云峥,你信她不信我?我是你的妻子!我怀着你的孩子!”我几乎是在哀求。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反而更加冰冷:“妻子?孩子?若不是你设计,又怎会有这个孽种?喝!”
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行将那碗苦涩的药灌进了我的喉咙。冰冷的药汁顺着我的嘴角流下,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我剧烈地咳嗽,反抗,却终究抵不过他一个武将的力气。
药一入腹,剧痛便席卷而来。我蜷缩在地上,感觉生命正从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我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顾云峥,你会后悔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转身扶着摇摇欲坠的苏清婉,离开了。
那一次,我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大夫说我伤了根本,此生再难有孕。我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心,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所以,当三个月后,苏清婉身中“奇毒”,解药是长在断魂崖上的一株“还魂草”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更巧的是,那株还魂草,也是调理我受损身体的最后一味关键药材。
我比他们先一步到了断魂崖。山风凛冽,崖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我找到了那株在石缝中迎风摇曳的紫色小草,小心翼翼地将它摘下,握在手心。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顾云峥带着苏清婉赶到了。
“林晚照!把还魂草交出来!”他厉声喝道,将苏清婉护在身后。
苏清婉靠在他怀里,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地看着我:“姐姐,求求你,把药给我……我还想活下去……”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举起手里的还魂草,淡淡地说:“顾云峥,这药,也能救我的命。”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你的命?清婉是为了救我才中的毒!她的命,比你的重要!”
多么熟悉的话。
就在我们对峙时,苏清婉突然脚下一滑,尖叫着朝悬崖边倒去。而我,因为刚刚采药,本就站在崖边最危险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顾云峥下意识地动了。
他没有冲向我,而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苏清婉,一把将她死死地拉住。
而我,因为他扑过来的冲力,脚下被石子一绊,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
我的一只手,还徒劳地抓着崖边的藤蔓。
那一刻,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荒诞的画面。他紧紧抱着他的白月光,而我,他的妻子,正悬在生死边缘。
他有余力救我,只要他腾出一只手。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眼中是焦急,是命令,是理所当然的牺牲。
“林晚照!把药给我!”他还在吼,“把药给清婉!她的命比你重要!”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我爱了整整十年的脸。
我突然就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原来,心死透了,是这种感觉。不痛,不恨,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我松开了紧抓着还魂草的手,将它用力抛向他。紫色的草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他怀中。
“顾云峥,”我轻声说,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我不要了。”
不管是药,还是你。
我都不要了。
在他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眼神中,我松开了抓着藤蔓的最后一根手指。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他那声终于变了调的、凄厉的呼喊。
“晚照——!”
晚了,顾云峥。
一切都太晚了。
坠入无尽的黑暗之前,我最后的念头是:
这三年的将军夫人,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现在,我终于醒了。
02
我以为坠崖会很痛,但实际上,除了最初的失重感,剩下的便是无边的宁静。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闻到的是浓郁的草药香和江南水汽特有的潮湿气息。入眼是素雅的青色帐幔,身下是柔软的锦被。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姑娘,你醒了。”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他眉眼清秀,气质温和,像一幅浸在春水里的山水画。
“是你……救了我?”我的嗓子干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他点点头,递过来一杯温水:“在下沈玉书,路过崖下溪流时,发现了昏迷的你。你已经睡了七天七夜了。”
七天。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一片平坦,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所有感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玉书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声说:“孩子……没能保住。你的身子也亏损得厉害,万幸的是,命救回来了。”
我闭上眼,没有哭。
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从顾云峥强行灌下那碗药时,从他选择去救苏清婉时,我和我的孩子,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现在,不过是执行了而已。
沈玉书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他救了我,却没有追问我的来历。他只说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略通医理,见我求生意志微弱,便将我带回了他在苏州的宅邸,悉心照料。
那段日子,我像个活死人。每日只是躺着,看着窗外的芭蕉叶,从青绿到微黄,听着雨打在上面的声音,一滴,一滴,像是为我那死去的爱情和孩子送行。
直到有一天,沈玉书拿来一面铜镜。
“林姑娘,看看自己吧。”
我木然地接过,镜子里的人让我感到陌生。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古井。最骇人的是,我左边鬓角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竟全白了。如同一捧霜雪,落在了我的青丝上。
一夜白头。
我看着镜中那个半头华发的女人,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告别的泪。
我哭,是为了那个在将军府里耗尽了所有热情和期待的林晚照。
我哭,是为了那个天真地以为爱情能融化坚冰的傻姑娘。
我哭,是为了那个还未出世,就消逝在亲生父亲冷漠里的孩子。
哭过之后,我将铜镜还给沈玉书,对他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沈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林晚照。”我抚上自己半边的白发,“她已经死在了断魂崖下。”
他静静地看着我,问:“那你是谁?”
“我姓林,”我说,“单名一个‘七’字。林七。”
我醒来的那天,是七月初七。我的新生,便从这个“七”字开始。
我向沈玉书坦诚,我出身将门,但祖上其实是杏林世家,家传的医术和药方,我都记在脑子里。我请求他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愿意用我的医术,来偿还他的恩情。
沈玉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欣赏。他不仅没有拒绝,反而将城南一家濒临倒闭的药铺交给了我。
“这家‘济善堂’,以后就由林先生打理了。”他说。
我摘下了所有珠钗环佩,换上了一身最简单的青色布衣。为了遮掩那半头白发和过于惹眼的容貌,我开始常年戴着一顶帷帽,面纱垂落,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京城第一夫人的尊荣,我不要了。那身束缚我的锦衣华服,我也不要了。
我只要这间小小的药堂,和那些能救死扶伤的瓶瓶罐罐。
我凭着家传的秘方和以及日夜专研医术,很快便让“济善堂”起死回生。从治疗寻常风寒,到处理疑难杂症,甚至还改良了接骨续筋的外科手法。
“济善堂”的林七先生,医术高超,性情清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成了苏州城里一个神秘的传说。
沈玉书成了我最默契的伙伴。他负责药材的采买和经营,我负责坐堂问诊。我们很少谈及风月,更多的是讨论药理和病例。他懂我的过去,所以从不触碰我的伤疤;他敬我的才华,所以给了我最大的尊重和自由。
在江南的烟雨里,我埋葬了京城的风雪。
我以为,我和顾云峥的人生,将再无交集。我将在江南终老,守着我的药堂,看着运河上的船来船往,慢慢地,真正地,将那个人,那段往事,化为前世的灰烬。
可我忘了,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最擅长的,就是捉弄世人。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