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说,做豆面,先要和土地说话。
这话得从八月秋阳说起。黄土高原的坡地上,豆荚在干燥的空气里炸开第一声脆响,农人便知道时候到了。豆粒从蜷曲的荚中跃出,是浑圆饱满的黄,带着土地最直白的憨厚。这豆子需得经霜,也得经石磨——不是电动的钢磨,是屋里墙角那盘沉默的、青灰色的老石磨。磨眼上悬一个粗布袋,豆子淅淅沥沥地漏下去,像极了沙漏。推磨的吱呀声在凌晨响起,缓慢、悠长,将豆子的魂魄一寸寸碾开,出来的是微微湿润的、透着暖香的豆黄面。这第一缕香,是阳光和雨露的旧事,被石头的耐心磨了出来。
面粉是另一种故事。新麦的洁白与豆面的暖黄相遇,在阔口的陶盆里,不是混合,而是结亲。水,是井里刚汲上来的,带着地底的清冽。外祖母的手伸进去,那手背像干涸河床的纹路,掌心却温软。水与粉的调和,起初是絮状的,散漫的;渐渐地,在她掌根的推压与十指的揉捏下,有了筋骨的抵抗,又终归于温顺的团融。这团面,须得“醒”在盆中,覆上湿布,如同襁褓中的婴孩,在寂静里完成它最后的酝酿。你仿佛能听见,麦的刚与豆的韧,在黑暗中正做着一场无言的交谈。

于是,真正的仪式,才在榆木案板上开始。
那擀面杖,是枣木的,长近三尺,光滑油亮,已被三代人的掌温浸透。外祖母将它平压在面团上,身体微微前倾,将全身的重量与韵律,都贯注于那一个“擀”字上。这不是压,不是碾,而是一种匀速的、向四面八方的扩张。她的双臂稳实地推出去,收回来,再推出去,像艄公摇着永不靠岸的橹。面团在她手下,服帖地、无限地延展开来,由一团厚墩墩的“鼓”,变为一片薄而匀的“海”。这“海”是淡黄色的,半透明的,能隐约透见底下木头的纹理。擀到极薄处,仿佛吹一口气,那面浪便会漾起涟漪来。
阳光从木格窗斜射进来,光柱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旋舞,落在这一大片铺开的面海上。世界静极了,只有擀杖与案板接触时,发出的那种厚实的、有弹性的“咕噜——咕噜——”声,均匀,绵长,像大地沉稳的脉搏。这才是真正的“手擀”——手上是山河的力,心中是分毫的尺,眼中有整片面的乾坤。力道若有偏颇,厚薄便不均;心神稍有涣散,那面便失了魂灵。这一张面,是手艺人心神与时光共同摊开的、可以入口的平原。
叠面,切条,是最后的赋形。那张巨大的、薄如帛纸的面片,被外祖母像叠一床被褥般,一层层折起,每一层间都匀匀地撒上金黄的豆面,防其粘连。随后,那把沉甸甸的长刀便握在她手中。刀起刀落,声音细密而清脆,“嚓,嚓,嚓”,是这静谧午后唯一锐利的音符。面片在她指间化作千丝万缕,提起一抖,纷纷扬扬,宛如一挂被驯服的、淡黄色的瀑布。那面条,根根分明,微微泛着豆面的哑光,柔韧中带着倔强的骨气。
下锅的水要滚开,如涌泉。面条下去,用长筷一搅,便在沸水中舒展开来,翻滚着,由生转熟,香气也由含蓄变得奔放。那是豆香被激发后的醇厚,混着麦香被热水拥抱的甘甜。盛在粗瓷大碗里,浇一勺用山羊肉、野蘑菇和秋西红柿慢火熬成的浓卤,再撒上一小撮碧绿的芫荽末。
一碗手擀豆面摆在面前,你吃的不是面。你吃的是八月坡地上的阳光,是石磨缓缓的吟哦,是外祖母手臂推拉间流淌的江河岁月,是那间老屋里灰尘在光柱中的舞蹈,是“慢”本身所凝结成的、最笃实的滋味。工业化面条的齐整与速熟,在这里是一种失语;它们没有故事,没有那一道一道手擀出来的、微妙的、起伏的生命的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