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三岁生日，我把新买的录音小熊塞进他怀里。
楼下邻居林嫂探过头，笑得一脸慈祥：“瞧你把他宝贝的，有我们看着，你安心上班去。”
她是我的恩人。
自从我离婚带娃搬来这里，这对热心肠的夫妻，就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
深夜，我满怀期待地打开录音，想听听患有轻微自闭的儿子，今天有没有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开口说过话。
儿子的声音没有，林嫂夫妻的对话却清晰传来。
“下一个视频，让他哭得再惨点，就说他想爸爸了，这个脚本流量肯定爆。”
是林哥的声音，白天，他还温柔地抱着我儿子，教他搭积木。
我没声张，颤抖着手，在短视频平台搜下他们提到的账号名——【坚强妈妈带娃日-记】。
置顶的视频里，我儿子被故意抢走玩具，哭得撕心裂肺。
视频配文：【自闭症儿子情绪又失控了，我该怎么办？】
点赞，一百三十万。
......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刚到楼道口，就听见儿子诺诺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心猛地揪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
门虚掩着，林嫂林婉萍正抱着诺诺在客厅里踱步，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妈妈马上就回来了。”
看到我，她如释重负地把孩子交给我，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月初你回来啦，诺诺突然就闹起来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接过儿子，他小小的身体还在抽噎，脸上挂满泪痕。
“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焦急地检查他的身体。
“没有，就是小孩儿闹觉，你别担心。”
林婉萍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我炖了汤，看你最近太累了，给你和诺诺补补。”
她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提起：“你那个前婆婆以前老说，你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哎呀，你看我这张嘴，都离婚了，提她干嘛。”
我心里一阵暖流，只当她是心疼我，感激的话堵在喉咙口。
自从前夫简寻出轨，我带着诺诺净身出户搬到这个老旧小区，是林嫂两口子给了我唯一的温暖。
他们不要我一分钱，主动承担起照顾诺诺的责任，让我能安心工作。
我把诺诺抱回房间，哄他睡下时，才发现他细嫩的手臂上有一道清晰的红痕。
像是被人用力掐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出去问林婉萍：“林嫂，诺诺手臂上怎么有道红印？”
林婉萍正在拖地，闻言直起身，探头看了一眼，随即摆摆手。
“哎呀，他刚才闹脾气，自己不小心撞到桌角了，小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心疼。
“月初，你也别太焦虑了，你压力大，孩子也能感觉到。”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一句话，把我的疑虑和质问全都堵了回去，只剩下对自己无能的愧疚。
是我没用，不能给诺诺一个完整的家，不能全天候地陪伴他。
过了几天，林婉萍喜滋滋地拿着手机给我看。
“月初，你看，我帮你申请了一个短视频账号，就叫【坚强妈妈带娃日记】。”
“你把带诺诺的日常发上去，跟别的妈妈交流交流经验，还能赚点零花钱呢。”
我有些犹豫，我不想把诺诺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你放心，我来帮你拍，我来剪，不露你的脸，就记录一下诺诺的成长。”
她拍着胸脯保证，“你一个人太辛苦了，我能帮你一点是一点。”
盛情难却，加上最近公司裁员，我的经济压力的确很大，我便默许了。
当天晚上，我哄诺诺睡觉时，他紧紧抱着他最喜欢的蓝色小汽车模型，那是他去世的外公留给他的遗物。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林婉萍却告诉我，诺诺把小汽车弄丢了。
诺诺整个人都蔫蔫的，不哭不闹，只是把自己缩在角落。
我心疼得不行，安慰他：“没关系，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他摇摇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深夜，我去厨房倒水，路过垃圾桶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掀开盖子，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蓝色。
车轮已经摔碎，车身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根本不是弄丢，是被人为地摔坏了。
2
我捏着那辆破碎的小汽车，浑身冰冷。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车子找到林婉萍。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眼圈就红了。
“月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她一把抢过车子，声音哽咽，充满了被冤枉的委屈。
“我是看诺诺太宝贝这个车，怕他玩物丧志，想偷偷藏起来，谁知道不小心手滑摔坏了！”
“我怕你伤心，才撒了个谎，我对他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
她突然拔高的音量引来了隔壁探头探脑的邻居。
“我没生养，早就把诺诺当自己亲儿子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她哭得声泪俱下，仿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周围的邻居立刻围了上来，对着我指指点点。
“小姜，你怎么能这么对林嫂，人家对你们母子多好啊，真是没良心。”
“就是，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人家帮你带孩子，不给钱就算了，你还怀疑人家？”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
林婉萍见状，哭得更凶了，她“扑通”一声，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跪下了！
“月初！我知道你辛苦，心里有气！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
“求求你，别冤枉我！我真的把诺诺当命根子啊！”
她抱着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周围的骂声更加不堪入耳。
“快看啊，把人逼得都下跪了！”
“真是恶毒的女人，难怪老公要跟她离婚！”
“可怜林嫂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这种邻居！”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着，百口莫辩，最后只能像个战败的懦夫，狼狈地扶起她，不断地道歉。
“对不起，林嫂，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这件事就这么被揭了过去，但我心里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周末，我的闺蜜陆清漪来看诺诺。
她是儿童心理学博士，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最疼诺诺的人。
诺诺一见到她，就躲到了我身后，眼神里满是怯懦。
陆清漪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陪着诺诺玩了一下午，眉头越皱越紧。
“月初，诺诺最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他的防御心理比以前重了很多。”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和我的疑虑都告诉了她。
陆清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月初，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时候，过度的热情背后，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叫【坚强妈妈带娃日记】的短视频？”
“我前两天刷到，里面的孩子，背影和神态，太像诺诺了。”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林嫂说只是记录日常。”
陆清漪没再多说，只是提醒我多留个心眼。
她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发芽。
3
周二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语气焦急。
“诺诺妈妈，你快来一下，诺诺突然情绪失控了，一直在尖叫！”
我魂飞魄散，跟领导请了假就往幼儿园冲。
等我赶到时，林婉萍居然已经在了。
她正抱着诺诺，轻声安抚，一脸慈爱。
老师心有余悸地告诉我：“他午睡醒来就一直喊‘坏人’、‘相机’，然后就开始尖叫，我们都吓坏了。”
林婉萍立刻接口：“老师您别介意，孩子自闭，有时候会说胡话，他就是想妈妈了。”
她转向我，叹了口气：“月初，都怪我，我不该跟诺斯说你工作辛苦，让他担心了。”
她把一切都解释得天衣无缝。
可老师那句“坏人、相机”，像警钟一样在我脑海里敲响。
回到家，我借口要用电脑整理工作资料。
林婉萍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还是把电脑递给了我。
“那你先用，我带诺诺下楼玩会儿。”
我坐在电脑前，心脏狂跳。
我凭着直觉，点开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文件夹。
当里面的内容呈现在眼前时，我如坠冰窟。
几十个视频文件，主角全都是我的儿子诺诺。
视频里，他被突然伸出的手抢走零食，茫然无措地哭泣。
他被关在漆黑的阳台，害怕地拍打着玻璃门。
他搭好的积木被人一脚踹翻，他愣在原地，然后崩溃大哭。
每一个视频的文件名都标注着“哭戏第一条”、“害怕效果很好”、“崩溃可用”。
这些，就是林婉萍口中的，“记录成长”。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得像死人。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叫【坚强妈妈带娃日记】的账号。
最新的一个视频，就是诺诺在幼儿园情绪失控的画面。
当然，是被恶意剪辑过的。
视频里，只有诺诺声嘶力竭的尖叫，和我赶到后，林婉萍抱着他“温柔安抚”的画面。
林婉萍用一种悲伤又坚强的声音配着旁白：
“作为自闭症孩子的妈妈，每天都像在走钢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情绪爆发。今天在幼儿园又吓到老师和同学了，真的很抱歉。但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的宝贝。”
评论区里，全是清一色的同情和赞美。
“妈妈太伟大了！加油！”
“看哭了，宝宝好可怜，妈妈好坚强。”
“已打赏，给宝宝买点好吃的，希望他能开心起来。”
我看着那些“打赏”的礼物图标，看着那高达一百三十万的点赞，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的儿子的痛苦，成了他们敛财的工具，成了无数陌生人眼中的一场“正能量”大戏。
而我，这个真正的母亲，却像个傻子一样，对他们的每一次“帮助”都感恩戴德。
我关掉电脑，胸口剧烈地起伏，愤怒和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冲进卧室，看到诺诺安静的睡颜，再也控制不住。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任由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地板上。
我恨！我恨他们！更恨我自己的愚蠢和无能！
我看着桌上的玻璃杯，一股暴虐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把它狠狠砸碎，想尖叫，想发泄！
但诺诺小小的身体就在我身边，我不能吓到他。
我只能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任由那种蚀骨的痛苦将我淹没。
许久，我缓缓擦干眼泪。
镜子里，是一个眼睛通红、神情狠戾的女人。
那不是我，又好像，那才是真正的我。
崩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如果也崩溃了，诺诺怎么办。
我要冷静，我要收集证据，我要让这两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