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冬,乌苏里江面还没完全封冰,稀薄的雾气扑在界碑上,像一层淡淡的纱。当地武警执勤时常聊起一个名字——孙玉国。几年后,他果然踏上这片河心岛,只不过身份已不再是军中将领,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退休干部。
2002年4月4日,清明小雨。孙玉国拄着一根橡木手杖,沿着当年用炸药开出的简易“猫耳洞”旧址,缓缓走到烈士陵园。他很少说话,只在抚摸刻着战友姓名的石碑时,突然低声交代守墓士兵:“给我留下一块空地,百年后,我还得回队伍里报到。”话音不高,却把随行干事听得一愣神。

倒退到1969年3月2日凌晨两点,珍宝岛上刚飘完一场雪。站长孙玉国用粗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标注潜伏点位置。四小时后,苏军七十余人、装备T-62坦克一辆、装甲车多辆,越过封冻的冰面。先头排“咔咔”卸保险,孙玉国端起望远镜看了看,轻飘飘一句:“动手。”随后信号弹升空,五分钟火力覆盖,岛上响成一片。
苏军第一次攻势被压下,当天下午又组织第二波冲击。孙玉国趴在雪窝里观察,呼出的热气凝成冰珠挂在眉毛上。他命令机枪组只对脚踝以下射击,逼迫对方趴下,再集中火箭筒打载具。近身肉搏持续到黄昏,敌方上校列昂诺夫被击毙,中校杨辛倒在坦克侧盖处。彼时室外气温零下二十度,血迹顺着冰面流淌,硬邦邦一条红线。
战斗结束后,边防连统计:己方阵亡数人,伤二十多人;苏军伤亡超过一百五十。最抢眼的是那辆完好的T-62,被推着过江,后来成了我军反坦克研究的活教材。有人问孙玉国怎么想,他只撂下一句:“多留样品,比留照片值当。”

反击捷报刚送北京,4月1日,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孙玉国作为基层代表,第一次穿贴身呢料军装,站在人民大会堂里面对璀璨灯海。他讲到岛上战况时,语速平稳。毛泽东忽地站起,鼓掌数秒;周恩来在中场休息时贴耳嘱咐:“主席起身,你得过去敬个礼。”孙玉国答:“保证完成任务。”短短一句,带着边塞汉子的直爽。
9月,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同期批准他由连级晋副团。报纸连版报道,照片最显眼的便是他那口缺了一角的门牙——据说是炸塌暗堡时被弹片崩掉的。各地工厂、学校、机关纷纷请他巡回演讲,有次一连讲十三场,嗓子哑得吐不出音,他硬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坚持”两个字应付。
风头太劲,难免飘忽。1973年春,他调任黑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不到一年,又进沈阳军区班子。下级晚点名稍有拖沓,他能当着满院子兵的面把连长点名痛批;也有人形容他“拎着星肩章像拎鞭子”。

1974年,军内兴起所谓“虎班”学习组,孙玉国因人情面子参加。三年后,这件往事成了问题线索,1977年5月,他被停职审查。那年他刚五十岁,“前程”两个字忽然被重置,章贴在抽屉里,随时可能被收回。
文件层层核查,直到1982年5月,中央军委政治部、纪委下达处理决定:党内严重警告,行政正团,转业地方。孙玉国带着一箱书、一身旧军装到了吉林某兵工厂,挂牌副厂长。一出安全事故抢险,他两条钢索一扣亲自下炉膛。车间老工人私下议论:“这人胆大,像不要命。”还有人调侃:“他以前炸过坦克,怕这点火花?”
1988年国家改革加速,部队与地方易货互补的通道逐渐放宽。凭旧日俄语基础和边境人脉,他被借调参与对苏易货贸易,用机床换木材,用食用油换铜矿砂。巅峰时,一年为军区创利一千余万元,原军部财务处长大呼意外:“这老家伙手里像有变戏法的口袋。”

繁忙归繁忙,午夜梦回,总绕不过珍宝岛的烽烟。曾经的抢修战壕,如今长出一人高的枯草;昔日警戒的桩木,被河水泡得发黑。孙玉国写信给当地边防委员会,询问能否修缮烈士陵园,对方回电:已列入县财政预算。听完,他沉默很久,说:“那就好。”
2002年的扫墓行程,他执意不带随行记者。到岛上见到战友碑,他先军姿站定三十秒,然后才慢慢弯腰擦拭。同行干部劝他歇一会儿,他摆手:“等我说完。”接着便出现开头那句“给我留下一块空地”。说完,他转身背对众人,江风吹起已经斑白的鬓发,看不出表情。
几个月以后,岛上管理员在陵园南侧空出了一条长六米、宽一米半的绿化带,留给“未来的新墓”。他们把位置标在图纸右下角,字迹工工整整,写着:孙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