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夜读西汉刘向所著《列女传·贤明传》,其中有一则《陶答子妻》。在这个故事中,陶大夫答子治理陶邑三年,名声并不好,但家财却三年富了三倍。任职五年后,答子携百乘车马财物归乡,族人设宴庆贺,他妻子却抱着孩子哭泣。婆婆生气说:“这多不吉利!”答子妻说:“我听说过南山有玄豹,雾雨中七日不下山觅食,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爱惜斑斓的皮毛,所以藏身远离雨害。只有猪狗不择食,为了自己长膘,坐着等死而已。如今答子治理陶邑,家富国贫,上级不喜欢,百姓不爱戴,败亡的征候已经显现了。希望我和年幼的小儿子都能脱离灾祸。”婆婆怒,逐儿媳。一年后答子家族因贪腐被诛,仅其母因年迈得免。陶答子妻携幼子返回故里,奉养婆婆至终老。
细细品读陶答子妻的一番话,大有弦外之音。她说的是“南山豹”而非“北山豹”或“西山豹”,这凸显了自《诗经》以降的“南山”乃是体制外文化空间的格局。天朝历来视南边为蛮,西边叫戎,东边称夷,北边乃狄,皆与动物有关。南边和什么动物有关呢?——答案可能是豹子——南山豹。
我先来探索一下,为什么一定与“南山”有关?
在古人的感知里, 南方是充满阳气的地方, 草木到了那里就会枝繁叶茂。而阳气滋养万物而至于繁茂昌盛之时, 正值夏季。“南”既是南方之方位,也是夏天这个季节。因此,方位上的“南”成为阳气、光明、温暖的象征,蕴含生命气息。先民择山而居,与山朝夕相处,对山的感情十分深厚,这是一种原始而质朴的情感。在古人的感知里,“山”是大地怀抱中的独立天地,是生命的繁衍和依托之所,山与人生命的不可分割性,造就了先民崇拜山岳的原始意识,他们对山充满了敬畏之情,也希望通过祈福得到山的庇佑。
先民在造字之初,应该就将对天地宇宙的观察与感悟都融入了“南”与“山”的汉字构造中,“南山”原型意象的生成是先民们“观物取象”的结果, 但其“取”不是指单纯的摹仿,而是起于“山”与“人”之间因生命之气的交流、共鸣而生的感应互通,两者融合,构成了一个既和谐统一又温暖坚实、充满生命气息的“南山”意象。
在中国文化典籍中,“南山”是一个高度象征化的文化空间,起码包括以下几层含义:
首先,“南山”暗喻男女情事。闻一多先生曾用大量的材料考证证明,高唐神女与涂山氏神话重床叠屋,是同一事。高唐神女发生在巫山,大禹娶涂山氏发生在会稽山。而会稽山又叫作“南山”,也是涂山或茅山的代称。可知,《诗经•国风》中借“南山”起兴表达男女爱情,起源于大禹治水中与涂山氏女的那段传奇故事,故事叙写的基本模式是:一位少女或少妇派人或亲自迎候或盼望、等候她的丈夫或情人,期盼之地是在“南山”。“南山”之所以会与男女情事有关,即由此而来。
其次,“南山”意象与江山基业、寿命长久有关。在西周及春秋时期,南山泛指秦岭山脉,南山之名主要来自视觉上的直观地理位置。周人起源于陕西省境内,所谓凤鸣岐山,在关中平原的西部——周原建立都城,之后周文王迁都于丰京,武王继位后再次迁都镐京。今岐山、扶风两县北部是周原的中心地区,丰、镐二京在今西安西南丰水的东西岸,隔着一水相望,成为周王朝的政治中心。在周原和二京之南横亘着的山脉叫南山,是周朝丰镐的国脉,也就是秦岭。由于《诗经》的深情吟唱,赋予了秦岭文化地理的命名——“南山”。《诗经》借南山起兴,暗喻礼法稳固。“南山”成为道德与秩序的符号。
既然“南山”意象与江山基业坚固而长久有关,因此,“南山”也与长寿、健康、平安息息相通了。早在《诗经》中便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小雅·天保》),以“南山”之坚固象征人寿,祈祝人的寿命像“南山”一样长久。由此形成的成语“寿比南山”,在我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在中国的隐修文化里,身心修炼的极顶就是终南山——秦岭山脉在陕西境内的一段被称为终南山(又称中南山),意为居天地之中,因位于关中以南,帝都之南,终南山也称为“南山”。
再次,“南山”意象抒发千古隐逸之情志。秦末汉初,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因不满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暴行而隐居于商山,年龄都八十多岁,须眉皓白,合称“商山四皓”,汉高祖刘邦多次征召而不至,成为当时德高望重的隐士。因商山是秦岭山脉的一部分,汉时,秦岭和终南山都有“南山”之称,所以便有“南山四皓”之说。东汉光武帝《以范升奏示公卿诏》记载:“自古尧有许由、巢父,周有伯伊、叔齐,自朕高祖有南山四皓。”于是“南山”便与隐逸之志联系起来了,文人以“南山”意象表达隐逸之情志,归隐山林,纵情山水,释放自我,悠然自得。
陶渊明选择归隐,就是选择效法有德有望且隐居的“南山四皓”。所以退出体制的陶渊明直腰抬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南山”为伴,则是有古代先贤为伴。陶渊明认同了“四皓”,也认同了“南山”。这种信念他至死不渝,“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陶渊明《杂诗》(其七))连坟墓都要建在“南山”。此后的大唐诗人王维《终南别业》等更强化了“南山”作为精神退守与道德修养之地的文化内涵。“南山”作为隐士修道、高士避世之地,在文化语境中既是物理空间,更是精神家园,象征着远离尘嚣、潜心修德的理想境界。

回到开篇《陶答子妻》中所提及的“南山豹”,为什么一定是“南山豹”?因为“南山”被赋予永恒、丰饶与隐逸的象征意义,南山育豹,自然是得道之豹。在汉语汗牛充栋的动植物典籍里,豹往往是被一笔带过,成为老虎的附庸。豹子,看似暴力勇猛,却谨慎入微,一如它行踪飘忽、独立隐匿、阴柔灵动的气质。《本草纲目》提到豹“性敏怯”,受伤后不易愈合,所以相当谨慎。因此,豹代表了隐匿。不同于狼的贪婪,豹不贪多、不滥杀,捕食仅求果腹,被古人解读为“廉”,符合儒家“节用”与道家“知足”的理念。这种豹廉,极能体现中国文化“隐”的精髓。此外,《周易·革卦》有“君子豹变”,指豹纹细密难辨,喻人善于因时调整、隐而不露。豹捕猎时伏于暗处,伺机而动,这种“待时而动”的智慧与道家“守柔曰强”、“知其雄,守其雌”的处世哲学相通。豹虽为猛兽,却被赋予了“廉”“隐”“慎”的君子品格,成为一种“阴性德性”的象征动物。它不是权力的象征(如虎),而是德性的象征——在乱世中知止,在污浊中自洁,在喧嚣中隐匿。
“南山豹”之说,实为将地理象征(南山)与动物德性(豹)融合而成的文化隐喻。它所承载的,是先秦至汉代逐渐成型的“隐逸—修身”思想体系。南山之所以能成为隐逸的象征,正在于其“远”与“静”——远离权力中心,远离世俗纷争,是“天下之静处”。唯有在南山这样的“静地”,豹之“隐德”才得以显现。豹之“隐”,非懦弱退避,而是主动选择远离、自我保全、以廉自守,恰如《周易》所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陶答子妻借“南山玄豹”劝诫丈夫,正是借南山之“隐德”与豹之“隐行”,警示其不可贪位慕禄,而应知止退隐。
“南山豹”并非简单的地理与动物的叠加,而是意象交融的文化创造:南山提供隐逸的场域,豹子提供隐逸的行为范式,两者结合,形成了完整的隐喻。后世文人对此意象多有承袭。如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有“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栖迟慕玄豹”,以“玄豹”自况,表达乱世中洁身自好、不趋炎附势之志。苏轼亦在《答李端叔书》中引“玄豹之雾雨”,喻指自己贬谪期间闭门读书、涵养德性的生活状态。在宋代的隐逸诗文中,豹意象常与山林幽居并提,强化其超脱尘俗的寓意。
除《列女传》外,豹之“隐德”亦见于其他典籍:《庄子·山木》:“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豹之静伏,是为“远祸”。《淮南子·说林训》:“玄豹隐于南山,不食人,人亦不食其肉。”——豹之隐,使其免于人类捕杀,象征“自隐得全”。王逸《楚辞章句》注“玄豹”曰:“豹文深晦,隐居南山,君子之象也。”——则直接将豹比德君子。这些文本共同构建了一个“豹=隐者”的象征系统,而“南山”作为其栖居之地,则成为“隐德空间”的具象化。于是,“南山豹”不再只是一个动物,而是一种文化理想——在浊世之中,如豹般隐匿、自守、廉洁,以“不显”成就其“大显”,以“不争”完成其“大争”。
相较于虎之威猛、龙之神圣、凤之祥瑞,豹在传统动物意象中确实较为边缘。然而,正是这种“边缘性”赋予了豹独特的文化品格。豹非虎附,实乃“隐德”之象。“南山豹”之典将豹提升至道德主体的高度。它代表的不是暴力或征服,而是克制、内省与对“文德”的追求。在中国文化“尚隐”“重德”“贵洁”的价值体系中,“南山豹”不仅是《列女传》中的劝谏寓言,更成为了一种理想人格的象征——身处浊世而能自洁,有能力而不滥用,有才华而甘于韬光。它是中国士人在权力与道德夹缝中,为自己找到的一条“隐身全节”之路——不虎啸于朝,而豹隐于山;不炫其威,而守其文。此之谓“南山豹”,亦可谓“君子之象”。“南山豹”之所以成典,正在于它以动物之形,载士人之志;以自然之象,寓道德之理。这正是中国古典意象思维的精妙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