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考上大学,就在去省城的路上被拐了。
人贩子把我推进一个偏僻的山村院子,说新到的“货”是个女大学生。
买主背对着光走近,看清我脸的瞬间,他的拳头就砸在了人贩子脸上。
那是我二叔。
他像疯了一样把几个人贩子打得趴下,眼睛通红地吼:
“她是我们山里唯一的大学生!你们这些畜生也敢动!”
01
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从家里出发去省城。
母亲把缝在内衣里的布包仔细检查了一遍,里面是她攒了多年的零钱,还有一个烧焦了角的旧本子。
她在车站外面抱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原地,风吹起了她灰扑扑的衣角。
我的名字叫沈念安,是母亲给我取的,她总说念着念着,就能平安。
可我们家很少真正平安,尤其是我母亲。
她是十六岁那年被带到这个山里的,花了家里五千块钱。
我父亲叫王顺水,是个老实人,但老实有时候也意味着软弱。
我奶奶不喜欢我母亲,因为她是买来的,更因为她第一胎生的是我,一个女孩。
“看肚子就知道是个丫头片子。”说话的是我姑婆,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婆,也是我父亲的亲姑姑。
她的话像判决书,让全家人的脸都沉了下去。
我奶奶把瓜子壳狠狠吐在地上,骂了句:“晦气东西。”
那时候村里的政策是头胎女孩还能再生一个,所以我被留了下来。
我出生在腊月,天气冷得刺骨。
母亲生完我不到三天,就被赶下床去干活。
奶奶站在门口骂:“五千块钱买回来个不会生儿子的,真是倒了血霉!”
母亲低着头搓洗衣服,手指冻得通红,一句话也不反驳。
她刚来的时候听不懂这里的土话,后来听懂了,也还是很少开口。
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常聚在一起说闲话,有人说我母亲命好,嫁了个不打人的男人。
也有人说:“命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生了个赔钱货。”
那天母亲突然站起来,舀起一盆河水就泼了过去。
“你说谁是赔钱货?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的声音沙哑却凶狠,把那女人吓得连退好几步。
晚上那女人告到奶奶那儿,母亲被关进了柴房。
父亲在门外求情:“妈,孩子还小,不吃东西哪来的奶水?”
奶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丫头片子饿死就饿死,敢在外面撒野,反了她了!”
父亲没办法,半夜抱着被子挤进柴房。
他从怀里掏出个还温乎的馒头,小声说:“素琴,你吃点吧。”
母亲的名字叫苏素琴,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她老家在南方,名字里有琴字。
那晚她没有接馒头,只是背对着父亲,肩膀微微发抖。
02
我五岁那年,母亲又怀上了。
奶奶高兴得在屋里转圈,说这次一定是个大孙子。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偏方,把樟树叶烧成灰,混在水里让母亲喝下去。
“樟和璋同音,是好兆头,喝了准生儿子。”
母亲喝了就吐,吐得脸都白了。
奶奶在旁边看着,不但不心疼,反而说:“吐得好,说明孩子有劲,在里头闹腾呢。”
那时候二叔从外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媳妇。
二婶叫赵玉珍,个子高高的,头发染成黄色,松松地披在肩上。
奶奶看见她就皱眉,说不扎头发的女人不像样子。
我跑过去递给她一根彩色的头绳,她笑着接过去,又塞回我口袋里:“谢谢你呀小朋友,我自己有。”
她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听起来软软的。
奶奶对二婶特别热情,吃饭的时候一直往她碗里夹肉。
因为二婶是二叔自己找的,没花家里一分钱,而且肚子里怀的,照二叔说是男孩。
母亲没有上桌,她坐在灶台后面吃。
奶奶叮嘱过她,不许跟二婶多说话。
二婶问二叔:“大嫂怎么不过来一起吃?”
二叔头也不抬地说:“灶台那边暖和,她乐意在那儿。”
二婶“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
后来二叔和二婶去村头小店了,奶奶把碗筷一推,对母亲说:“老二媳妇回来了,家里住不下,你去你姑婆那儿住段时间。”
姑婆刚过世不久,房子空着。
让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去住刚死过人的屋子,实在不吉利。
但母亲没吭声,默默收拾了我和她的几件衣服,拉着我出了门。
住到姑婆家反而清静,奶奶的大嗓门再也吼不到我们了。
母亲在那里安心养胎,还教我认字。
表婶把她儿子也送过来,说:“嫂子,顺便教教小勇吧,让他也识几个字。”
母亲没拒绝,让表弟和我一起学。
有天表婶趁没人,压低声音对母亲说:“嫂子,我婆婆走之前跟我说过,你这胎,怕又是个姑娘。”
母亲洗菜的手停了一下,淡淡地说:“姑娘就姑娘吧。”
表婶叹了口气:“也是,咱们这样的,还能挑什么呢。”
03
我在姑婆家乱翻的时候,从柜子底下摸出一个旧本子。
本子用粗线钉着,纸都发黄了,上面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姑婆的接生笔记。
里面不光记着谁家什么时候生了孩子,是男是女,还写了很多别的话。
有一页写着:“王顺水媳妇,命里带女,可怜人。”
另一页写着:“这村里的女人,来的苦,生的苦,活的苦,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把本子拿给母亲看。
她摸着那些模糊的字迹,看了很久,最后把本子仔细收了起来。
二婶生了个儿子,全家高兴得像过年。
爷爷抱着小孙子在村里转悠,逢人就发糖。
二叔脸上笑开了花,见人就说:“我老婆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父亲因为母亲快生了,提前请假回来。
中午该做饭的时候,奶奶不见了。
我出门去找,路过茅房后面,听见树底下有人说话。
是奶奶和隔壁那个尖酸的老太太。
老太太说:“你家大儿媳妇那肚子,一看就是闺女。”
奶奶的声音冷冰冰的:“要是再生个赔钱货,我就直接摔死。”
老太太吓了一跳:“现在可是新社会,你敢摔死人?”
奶奶哼了一声:“在这山里头,谁管得着?”
我躲在墙角后面,大气不敢出。
等她们走了,我才飞快跑回家。
母亲正躺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
我想把听到的话告诉她,可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她摸着肚子,眼睛望着屋顶,嘴里轻轻哼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04
我上小学那年,村里来了个支教老师,姓周。
周老师看见我能说普通话,很惊讶,问我跟谁学的。
我说是我妈教的。
后来周老师悄悄塞给我一本《新华字典》,封面都快掉了。
他说:“好好念书,念出去了,就别回来。”
那本字典成了我最宝贝的东西。
母亲借着教我,自己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有时候父亲蹲在门口抽烟,会突然问:“那个‘走’字怎么写?”
母亲就在地上划给他看。
父亲盯着看半天,闷闷地说:“哦,这么写啊。”
我上初中要去镇上,奶奶不让,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父亲第一次跟奶奶顶嘴:“让她读吧,学费我去挣。”
他卖掉结婚时买的手表,给我交了第一学期的钱。
母亲连夜给我缝了个书包,用她最好的一件旧衣服改的,蓝色的底子上有白色的小花。
高中我考到了县里,住校。
每个月回家一次,母亲总会偷偷塞给我一点钱,有时五块,有时十块,都是她编竹篮、捡山货换的。
高考前那个周末,我回家拿东西。
母亲把我叫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手缝的,上面用红线歪歪扭扭绣了个“走”字。
里面是一沓卷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二十,还有很多一块两块。
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母亲写的字:“念安,走远点。”
只有三个字,她练了很久。
我捏着那个布包,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母亲拍拍我的手:“别哭,考上大学是好事。”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还是女孩。
奶奶没说话,把通知书拿过去看了半天,又递回来。
临走前一晚,父亲蹲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他进屋塞给我两百块钱:“省着点花。”
05
去省城的车一天只有一趟,早上六点发车。
母亲送我到村口,把缝在内衣里的布包又检查了一遍。
车子发动时,她还站在那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路上很颠簸,我抱着书包,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和母亲给的钱。
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很热情地跟我聊天,问我去哪里,读什么学校。
我老实说了。
她说她也在省城打工,可以带我一段。
我跟着她在县城换了车,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里还有两个男人,我一上车就觉得不对劲,想下车已经晚了。
车门“砰”地关上,车子飞快地开起来。
我被他们按住,嘴被捂住,眼睛也被蒙上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车终于停了。
我被拖下来,推进一个院子。
有人扯掉我脸上的布,刺眼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人带来了,你看看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另一个脚步声走近,停在我面前。
我眯着眼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二叔。
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刚才说话的男人脸上。
“王八蛋!你们连她都敢动!”
二叔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和那个人扭打在一起。
院子里乱成一团,其他人都看傻了。
二叔一边打一边吼:“她是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你们这些畜生!”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呆站在原地,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