郏县监狱的石壁,终年渗着冰水,如同这人间牢狱无声的泪。
水珠沿着青灰色的砖缝缓缓爬行,一滴,一滴,砸在刘子龙脚边的稻草堆上,发出极轻的“啪嗒”声,像时间在腐朽中缓慢地死去。
他斜倚着墙根,背脊紧贴着那层薄霜——那是水汽在溃烂的伤口上凝结的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细针从骨缝里钻出,扎进肺腑。

铁链锁着他的手腕,磨出的血痕早已与铁锈混成暗红的痂,每动一下,便渗出新的血珠,顺着铁环滑落,在地上积成一小片黏稠的暗影。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冰冷的铁栏,落在对面牢房那个蜷缩在稻草堆里的身影上——前清秀才陈敬之。
老人据说光绪年间中过举,因弹劾知府被削去功名,一关便是十年。
脸上纵横的皱纹里,积着经年的污垢,却如刀刻斧凿,藏着一股不肯向这铁壁弯折的倔强。
他的棉袍早已破得不成样子,露出的棉絮泛着黄,像被雨水泡烂的纸钱。
可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总在夜深人静时,死死盯着牢顶的裂缝,仿佛能从那一线微光中,读出天地的公道。
“后生,莫要睡。”
陈敬之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朽木。
他枯瘦的手从怀里摸出一片干枯的野菊,颤巍巍地从铁栏的缝隙里扔过来。
那片花瓣边缘蜷曲如锈,黄褐色的叶脉上还沾着点点尘土,却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气息,像从墙外飘来的、一个遥远的梦。
刘子龙从地上捡起那片菊花,指尖触到它脆硬的质地,仿佛一捏就碎。
他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苦味顺着舌尖漫开,竟真的驱散了几分蚀骨的昏沉。
正欲开口道谢,牢门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狱卒的皮靴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远处,隐约传来鞭炮的炸响——那是许昌方向的动静。
他心头一动,想起临别时组织的嘱托:“活着,就是火种。”
那声音,此刻竟与鞭炮的炸响重叠在一起,如同暗夜中的一线微光,刺破了这无边的黑暗。
三日前,许昌城。
绸缎庄的密室,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像墙上爬行的鬼魅。
张本将一叠沉甸甸的银元塞进王事阔手里。这位县党部干事长的山羊胡簌簌发抖,手指却死死攥着银元,指节泛白:“张兄,不是我不肯帮忙,刘子龙杀了郭、谢二人,省里早就下了死令……这可是杀头的罪!”
“王干事长且看这个。”
刘祥庆突然掀开布包,露出里面的烟土账本,扉页赫然印着警备司令刘兴周的私章,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
“郭师衡私通日军的证据,我们还有三箱。”他声音低沉,指尖在账本上划过“谢俊倒卖壮丁”的条目,“这些事抖出去,刘司令怕是也坐不稳吧?”
王事阔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将银元揣进袖中,重得坠手。
“我只能借‘证据不足’为由压着,但特派员那边……”
“特派员的表亲在开封开烟馆,”张本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正与谢俊推杯换盏,“上个月刚收了谢俊的孝敬。”
他指尖轻弹,照片在烛光下泛着油光,“这张照片,托人送到特派员太太手里,如何?”
王事阔盯着照片,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你们……是要把水搅浑啊。”
“对。”张本收起照片,眼神如刀,“乱,才是生机。”
此刻,监狱。
刘子龙望着陈敬之递来的《资治通鉴》,指尖无意间触到书脊虫蛀处的硬物。
趁狱卒换岗的空档,他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快速翻看。
虫蛀的空洞里,竟塞着一片桑皮纸,上面不仅抄录着岳飞泣血的《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字字如刀,力透纸背。
夹层中,还藏着半张许昌地图。
一个鲜红的十字标记,直直指向监狱西侧的下水道入口——那是张本他们用十块大洋,从狱卒李老四手里换来的生路。
李老四收钱时,手在抖,却只说了一句:“我儿子在壮丁队,被谢俊抽了三鞭子。”
“老先生当年中举,为何偏要弹劾知府?”刘子龙低声问,指尖抚过地图上那刺目的红圈,如同抚过希望的脉搏。
陈敬之笑了,皱纹里的污垢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一点微弱的光泽:“功名是朝廷给的,良心是天地给的。”
他用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石墙上,一笔一划地划着“囚”字。
“你看这字,四面都是墙,可上面总有道缝,光能照进来。”
他抬眼,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就像现在,许昌城里有人为你奔走,这光,就断不了。”
刘子龙望着那“囚”字,突然想起董秀芝常念的那句老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神明在上,可这人间,早已是魍魉横行。
可若人人自保,谁来举头?
谁来——凿光?
第七天,牢饭。
带着浓重的馊味,混着冻成冰碴的菜汤,像一盆从粪坑里舀出的污物。
刘子龙正要用手抓起那冰冷的窝头,指尖却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掰开一看,是半块焦黑的烙饼,面皮下竟嵌着一柄寸许长的匕首!
木柄上,缠着一条褪色的红布条——那是董秀芝从儿子虎头鞋上拆下来的,针脚里还沾着干涸的小米粥残渣。
布条下,夹着一张极小的字条,字迹是董秀芝颤抖的笔触:“张本已联络商会傅青山,三日后会有乡绅联名保释。”
末尾,她用炭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豆腐摊——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是他们平凡而温暖的起点。
当晚,特派员带着烧红的烙铁闯进牢房,铁钳上的火星四溅,像一场微型的流星雨。
“再不说,就让你尝尝这个!”他狞笑着,烙铁的热气灼烤着刘子龙的脸。
刘子龙突然将那柄从烙饼里取出的匕首,抵在自己咽喉,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跳动的血脉。
“再动我一根手指,”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就会有人把郭师衡通日的密电码,亲手交给《河南民报》的记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特派员:“你们要的共匪名单,我知道在哪儿——但得等王事阔来见证,当着他的面,我才能说。”
特派员的手僵在半空,烙铁的热气灼烤着他的脸。
他今早刚收到太太的信,说开封烟馆的事被人捅到了省里,正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狱门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喧哗。
傅青山带着二十多个乡绅,举着“保民愤”的血字牌子,齐刷刷跪在雪地里。
赵岐山的管家隔着铁栏高喊,声音嘶哑:“刘子龙是锄奸英雄,他只是想举报坏人,为党国除害,岂能如此折辱!天理何在!”
僵持到巡狱的典狱长赶来,这事才算暂时作罢。
刘子龙躺回稻草堆时,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撕心裂肺。
然而,在无边的黑暗里,他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
张本托人送来的那半块烙饼,是钱的托举;
陈敬之无声的咳嗽,是心的共鸣;
乡绅们在雪地里的呼喊,是民的觉醒。
这网里藏着的不是侥幸,
而是无数双手在暗处托举的、
沉甸甸的——
希望。
而那片野菊的苦味,
仍在舌尖,
像一颗火种,
在灰烬中,
悄然——
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