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会珍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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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2025年12月14日《九江日报·长江周刊》,总第1051期,经作者授权转发。
公元758年,大唐乾元元年。安禄山、史思明发动的安史之乱才到第三年,战火仍然继续蔓延大唐腹地,中原大地“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安禄山刚死,史思明再次反叛兵分四路雄占洛阳。唐玄宗逃进巴蜀天府之地,流离失所的难民队伍涌向富庶天堑长江以南。
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浔阳郡的浔阳城,北地方言一时间开始风靡酒肆茶歇,江边沿岸的湓浦码头、瑞昌码头更是忙碌热闹,蜂拥而至的流民、声嘶力竭的挑夫、大声吆喝的卖饼妇女,甚至还有操着北地方言轻言细语接客的僧人。远处江面,从上游疾驰而来的大船小舟仍然源源不断没在天际。战乱年间,还没被打扰的江南成了中原百姓渴望已久的平安地。人们越江上岸,豁然开朗。田园炊烟,屋舍俨然,有远山近湖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整齐干净。儿童老人,均怡然自乐也,此处果然就是背井离乡之人盼着落脚的“桃花源。”
当现实撞进浪漫:瀼溪温情月,曾暖元结心

秀峰石刻拓本 元结《大唐中兴颂》 作者2025年3月24日摄于江西美术馆展览
这天,浔阳江瑞昌码头一条船上下来了几百人。洛阳猛人元结带领着乡邻二百余家,自猗玗洞奔袭来到这里。《唐诗三百首》中关于他的介绍比较简介:“元结(719—772),字次山,鲁县人。鲜卑族后代。少居商余山,著《元子》十篇。天宝中进士及第。安史乱起,举族南奔,先后避居于(今湖北大冶)与瀼溪(今江西瑞昌),以耕钓自全。肃宗朝以右金吾兵曹参军摄监察御史衔,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招募义军,抗击叛军。代宗朝拜著作郎,后任道州刺史,转容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母丧守制于祁阳浯溪。奉命入京,病逝于旅舍。其诗一反浮华文风,以救时劝俗为宗旨。他是新乐府运动的先行者。”
这位被有着新乐府运动先驱的现实主义诗人,来到瑞昌时只是一位难民领袖。他带领族人一头扎进桃花源般的瀼溪怀抱,品尝着淳朴的乡邻让出的瀼溪水,立即走进田间安营扎寨、开荒种田,很快就让族人过上了久违的温饱平安生活。他用千古流传的吟诵:“尤爱一溪水,而能存让名。终当来其滨,饮啄全此生。”,报答了瀼溪人的深情。
他这次亲历的安史之乱之苦,成为了他余后一生以文学形式为民请命的源泉。同时代许多牛人他也很是佩服,李商隐称其作品“危苦激切”,杜甫评价其了解庶民辛苦。他一生基层为官多年,政绩颇丰也与他深谙黎民苦难有较大的关系。
清同治《九江府志》载:“瑞昌,汉时在柴桑之北,寻阳之西,隶寻阳县。三国程普曾驻兵于此,有赤乌来鸣,其地曰赤乌镇,又曰瑞昌镇。南唐升元三年,升为瑞昌县。” 清同治瀼溪试院梓《瑞昌县志》载:“瀼溪绕城西南一百四十里入江”。瀼溪源出江西瑞昌西北大瀼山、小瀼山之间,也称长河。元结安家的瀼溪乡,隶属当时的浔阳县。今瑞昌建有瀼溪公园。
《县志》载元结故居在瑞昌苍城墩,后人又建有元次山祠堂。这个现实主义作家留给瀼溪三篇质朴情真的诗文,我们能品茗出他这段苦难人生中瀼溪人的雪中送炭。史料还记载他在瀼溪期间写下了他终其一生最著名的颂文《大唐中兴颂》。瀼溪水,也由元结给予的“让之名”蜚声历史长河,绵绵不绝千年。《瀼溪铭》的“若天下有如似让者。吾岂先瀼溪而称颂者乎。”更是以唐韵率先铭出理文,颇受后世理学家宋周敦颐、明湛若水等推崇。
瀼溪铭
乾元戊戌,浪生元结始浪家瀼溪之滨。瀼溪盖湓水,分称瀼水。夏瀼江海,则百里为瀼湖,二十里为瀼溪。瀼溪浪士爱之,铭之其滨。于戏:古人喜尚君子,不见君子,见如似者,亦称颂之。瀼溪可谓让矣,让君子之道也。称颂如此,可遗瀼溪。若天下有如似让者。吾岂先瀼溪而称颂者乎。铭曰。
元结终其一生乐山好水,尤爱瀼溪。“尤爱一溪水”出自他的《喻瀼溪乡旧游》诗。他终其一生始终有颗悲悯心倾听民生疾苦,更懂得感恩,更爱瀼溪人。
公元761年,他已走出瀼溪兵镇九江,不期与瀼溪邻里再次军旅相遇。邻里说起家乡的日转穷困让他不胜唏嘘,感念瀼溪邻里对自己举家逃难时的收容、感念纯朴乡邻给予他全家的殷殷馈赠,感念那曾经桃花源般平和富足的的瀼溪乡村,他恨这场无休止的战乱,恨战乱带给乡邻的困苦生活,他由衷呼吁,诗《与瀼溪邻里》:
与瀼溪邻里
昔年苦逆乱,举族来南奔。
日行几十里,爱君此山村。
峰谷呀回映,谁家无泉源。
修竹多夹路,扁舟皆到门。
瀼溪中曲滨,其阳有闲园。
邻里昔赠我,许之及子孙。
我尝有匮乏,邻里能相分。
我尝有不安,邻里能相存。
斯人转贫弱,力役非无冤。
终以瀼滨讼,无令天下论。
现实的元结来到浔阳幸运遇到瀼溪的温暖浪漫,这份温暖保全了元结和他的族人最宝贵的生命火种。
1970年8月,庐山南秀峰寺正殿后右侧约二百米处,社员在农田水利建设工程中发现《大唐中兴颂》石刻三块,即上图所示。《大唐中兴烦》是元结在瀼溪时的撰文,他一生挚友书法家颜真卿亲自手书刻于湖南浯溪石崖,星子县出土刻石属摹刻件。颜真卿曾在星子为官多年,清《南康府志》记载:“颜真卿常使其僮奴刻已所书,僮辄以意修改之,大失真。惟吉州庐山题名,书已即去,后人为刻之,乃得真云。”
当浪漫遇上现实:悠悠湓浦月,殷殷李白情

黄庭坚书《黄州寒食诗跋》中的“李太白”字 作者2025年5月22日摄于德安博物馆展览
李白一生无数次吟咏他最爱的庐山和浔阳,吟咏风景,倾诉心情,端的是诗文共鸣。唯有跟着永王东巡里的浔阳,有了剑挑秦皇汉武,直抵当朝老大唐肃宗的生猛气概,扬起万卷红旗翻云天脚踏万马奔涌的滚滚杀气,气势如虹,舍我其谁?
永王东巡歌 其九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这首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江南,随即招来李白少年挚友高适高举讨逆大旗踏浪而来,可怜的永王大军兵败千里很快身首异处。李白恨死自己抱错大腿企图出人头地,好在来消灭自己的是曾经的小粉丝好朋友,高适是自己和杜甫多年前曾一起游玩一起高唱的发小友人,他应该记得那时三人一个梦想当尧舜的宰相、一个准备深藏功与名谋士助人、还有一个欲战沙场建功立业。怎么多年后三人相差这么远?高适小朋友啊,你看看我现在!我在浔阳狱中。关键时刻李白能屈能伸,他立即掏出他的兵刃“诗”,快笔挥毫,高适,快来救我!
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序(部分)
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嘉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
公元758年,岁至年末,浔阳江边黑云压境,离情戚戚,李白站立船头,越过送行的人看向那雾霭沉沉的远方天空,庐山啊,我将夜郎?这年他使出全身力气用尽所有人脉尝尽世态沧桑,终于等到出狱判放夜郎。他已经多次拿出最有用的感谢礼品“诗”,寄诗浔阳群官,赋诗永华寺;感谢辛判官,赠诗辛判官等等。他还没来得及给一直奔波捞他的妻子和小舅子写首诗,他终是红了眼圈,好在有江风遮掩。只有患难,才知故人心啊!《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留给妻子和小舅子:“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刚出狱写下的“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留给浔阳城里帮过他的朋友们。他也想起高适,那首换来朋友沉默以对的诗看来是终结了彼此的友情。挥挥手,不多想了,朋友们,亲人们,庐山,浔阳,等着我从夜郎西回来吧!
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
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
贤豪满行舟,宾散予独醉。
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
写意寄庐岳,何当来此地。
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
李白的浔阳浪漫遭遇残酷的浔阳别离,好在现实中也有朋友亲人的不离不弃。更何况历史从不缺少传奇,他只是不知道其实不久他就没事了,甚至可能没到夜郎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了。虽然曾有浔阳射皎梦,亦或曾经浔阳入狱中,好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公元760年,李白还是再次回到浔阳,这里有他的亲人、朋友,他再次奋笔疾书:“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浔阳人安能不爱李白,谁又能不爱李白。浔阳湓浦月,永照李白心。
当现实遇上现实:江州夔州瀼溪月,同照天涯悲悯人

杜甫诗《天末怀李白》字 作者友人赠书
李白、杜甫、元结是同一时代人。公元758年的李白和元结在浔阳这片天空下擦肩而过。公元747年也有杜甫和元结在西安天空下相逢不识。
公元747年,唐玄宗诏天下凡通一艺以上者到京师长安参加选拔,杜甫和元结都参加了这次考试。倒霉的事,那次奸相李林甫嫉贤妒能,一人不取,上表还称颂“野无遗贤”,由此成就了唐代科举史唯一一次的制举考试无一人录取“奇迹”。元结愤愤不平知道结果不久就记录此事公开发表,后来《通鉴》中几乎原文引用了元结《喻友》的记述。杜甫也很愤怒,但杜甫忍到了李林甫死后,他才将这件事借《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这首诗说了出来:“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千年后人们评价杜甫和元结,多说两人出身与遭遇相近,对当时社会重大事件认识和政治态度一致,且都敢于真实地记录和表达意见,诗文特点上又都是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关心民瘼,干预现实。后来事实也证明他们不管现实中是否相遇,诗文中彼此都认同对方是真正的知己与知音。我们可以看看《唐诗三百首》录选元结的《贼退示官事》,现实主义民生呐喊与杜甫如出一辙:
贼退示官事 并序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被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所以杜甫评价元结了解黎民辛苦:““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我们还可以找到两人的共同点,杜甫和元结都曾际遇生命中“瀼溪”水。虽然是夔州瀼溪和江州瀼溪。可巧的时,这两位同时代同脉搏同感想的现实主义诗人,都曾定居瀼溪河畔,诗赋情怀。
公元766年秋,杜甫移寓夔州(今重庆奉节),城东门外有瀼溪水潺潺。《瀼西寒望》、《夔州歌十绝句》等诗颂扬的就是夔州瀼溪水。他说:“夔人以涧水通江者为瀼,大昌县有千顷池,水分三道,其一南流奉节县,为西瀼水。”他定居在瀼溪西边:
瀼溪寒望
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
年侵频怅望,兴远一萧疏。
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
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
这一年,距离元结和李白同在浔阳的公元758年已经过去八年,李白那首求高适放过的诗估计杜甫早有耳闻,他也回忆了李、杜、高曾经宦游的纯真友谊,作诗《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
历史总是如此清晰回放又这样充满惊喜,除了让我们知道李杜间那人人熟知的深情款款:“凉风起天末,君子以如何?”还会让我们穿过千年风沙注目李白和元结那曾经汇合的浔阳时空,杜甫和元结那些冥冥纷乱的瀼溪心事。
徐志摩无意间告诉了我们怎样看待星光交汇时的光芒,那真是: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大唐”,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作者简介】
辛会珍,1969年11月出生,山西临汾人。九江某央企从事管理工作30多年,研究员。业余喜宋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