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欧盟的新闻，总觉得这个号称要统一欧洲的组织越来越像一个老旧的大公司——表面上规模庞大，实际上内部矛盾重重。
2024年的欧盟东扩谈判启动了乌克兰、摩尔多瓦的入盟进程，西巴尔干几个小国也在排队等着加入，但与此同时，匈牙利和波兰这些老成员却在闹着要退群，法国的极右翼政党在选举中拿了30%的选票，德国的“选择党”也在疯狂圈粉。
这让人不禁想起一千二百多年前那个也想统一欧洲的男人——查理大帝。
说起来，查理大帝被称为“欧洲之父”，这个称号可不是白给的。公元800年圣诞节，他在罗马圣彼得大教堂被教皇利奥三世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成为西罗马帝国灭亡三百多年后第一个统一西欧大部分地区的统治者。
但这个故事远比“统一欧洲”这四个字复杂得多，更像是一部职场晋升、企业并购、利益交换的商战大戏。
壹
咱们先从查理大帝的家族背景说起。这就像现在的富二代创业故事一样，虽然父辈打下了基础，但能不能守住家业、能不能做大做强，还得看自己的本事。
公元742年，查理出生在法兰克王国一个老贵族。他的爷爷查理·马特在732年的图尔战役中打败了阿拉伯帝国的军队，成功阻止了穆斯林对欧洲的征服，这相当于给家族攒下了巨大的政治资本。
他的父亲矮子丕平更狠，在751年直接篡位，废掉了墨洛温王朝的末代国王，建立了加洛林王朝。
这就像一个职业经理人把老板踢出局，自己当了CEO。按理说这种操作风险极大，容易被其他股东联合抵制，但丕平玩得很聪明——他找教皇背书。
当时的教皇撒迦利亚同意了这个安排，理由很简单：与其让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国王挂名，不如支持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统治者，这样对教会更有利。
这种操作在国际关系中很常见，就像现在某些国家政变后，赶紧找国际组织承认合法性一样。
768年，矮子丕平去世，查理和他的弟弟卡洛曼一世一起继承王位，两人分治法兰克王国。这种安排在当时的欧洲很普遍，但问题是兄弟俩关系并不好，两个人各管一摊，明面上是兄弟，实际上都在暗中较劲，想吃掉对方。
幸运的是，771年卡洛曼突然暴毙，年仅20岁，有人怀疑是被毒死的，但没有确凿证据。无论如何，查理成了法兰克王国唯一的统治者，这相当于公司两个合伙人中的一个突然退出，剩下那个独揽大权。
拿到完整控制权后，查理开始了他的扩张之路。从768年到814年去世的46年间，他发动了至少54次军事行动，这个频率相当于平均每年打一次仗。用职场的话说，就是不断地收购、兼并、吞并竞争对手，最终把自己从一个地区性企业做成了行业巨头。
最重要的几次扩张动作包括：
772年到804年对萨克森人的征服，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32年；
774年灭亡伦巴第王国，控制了意大利北部；
778年进攻西班牙，虽然失败了但控制了比利牛斯山以北的部分地区；
788年吞并巴伐利亚公国；
791年到803年击败阿瓦尔人，控制了多瑙河中游地区。
这些征服的逻辑很清晰，就是把法兰克王国周边所有能打下来的地盘都拿下，形成一个庞大的势力范围。
到公元800年时，查理控制的领土包括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瑞士、奥地利、意大利北部和中部，以及西班牙东北部一小块。这个面积大约有120万平方公里，人口估计在1500万到2000万之间，在当时的欧洲绝对是超级大国。
但这里有个关键问题：查理是怎么打下这么大地盘的？毕竟那个年代没有现代化的军队，没有铁路运输，没有电报通讯，指挥一支跨国军队作战难度极大。
贰
法兰克王国实行的是一种叫“采邑制”的制度，国王把土地分封给贵族和教会，这些人必须在国王需要时提供军事服务。每个拥有四块田地的自由民都要服兵役，如果没钱买装备，几个人可以凑钱武装一个人。
这套系统相当于把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军事动员机器，国王随时可以征召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据估计，查理每次大规模征战时可以动员5万到10万人，这在中世纪早期是个惊人的数字。
另一个关键因素是查理的组织能力。他建立了一套相对高效的行政系统，把帝国分成几百个“伯爵领”，每个伯爵领由一个伯爵管理，负责征税、司法和军事动员。
为了防止这些伯爵坐大，查理每年派出“巡察使”到各地检查，相当于中央派出的钦差大臣。这套体系虽然原始，但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先进的管理模式了。
不过，征服这么大的地盘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是怎么让被征服的地区心甘情愿地接受统治。查理采用的方法很简单粗暴——强制改宗基督教。
对于异教徒，查理的政策是“要么受洗，要么受死”。
在征服萨克森的32年战争中，有一个著名的“费尔登大屠杀”事件：782年，查理下令处决了4500名拒绝改宗的萨克森战俘。
这种手段在现代人看来残暴无比，但在当时的欧洲属于基操，因为基督教是整个帝国的意识形态基础，不统一宗教就没法统一思想。
这就引出了查理大帝和罗马教皇的关系，这是理解整个故事的核心。
表面上看，教皇给查理加冕，是教皇在向查理授权；但实际上，更像是双方的一次利益交换。教皇需要一个强大的世俗保护者，查理需要教皇给他的征服提供合法性。
这种关系就像现在的政商勾结，双方各取所需，谁也离不开谁。
具体来说，当时的罗马教皇面临着两大威胁：一是来自东方拜占庭帝国的压力，拜占庭皇帝自认为是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者，对教皇颐指气使；二是来自意大利半岛上伦巴第王国的军事威胁。
教皇利奥三世在799年遭到罗马贵族的袭击，差点被挖掉眼睛割掉舌头，是逃到查理那里才保住性命。在这种情况下，教皇迫切需要一个强大的保护人。
而查理这边呢，他已经征服了大半个西欧，但始终缺一个响亮的头衔。“法兰克国王”这个称呼太土了，格局不够大，不足以匹配他的实际实力。
“罗马皇帝”这个头衔就不一样了，它代表着对整个西欧基督教世界的最高统治权，是一个超国家的政治符号。
所以800年圣诞节那场加冕典礼，本质上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政治交易：教皇得到了军事保护和政治支持，查理得到了“罗马人的皇帝”这个金字招牌。
有意思的是，查理的传记作者艾因哈德记载，当教皇把皇冠戴在查理头上时，查理“显得很不高兴”，说如果知道教皇要这么干，他就不会来教堂了。
这当然是装出来的姿态，目的是表明他称帝不是出于野心，而是被迫接受的。这种“三辞三让”的套路，咱们中国人太熟悉了，曹操、王莽都玩过。
查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给其他欧洲国家造成他有僭越之心的印象，也是为了在拜占庭帝国面前保持一定的谦逊姿态。
说到拜占庭帝国，这是查理大帝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尴尬问题。在东罗马帝国（也就是拜占庭帝国）看来，他们才是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者，从来没有断绝过皇帝统治。
查理这个日耳曼蛮族头子跑来自称“罗马皇帝”，简直是篡位行为。所以在查理称帝后的很多年里，拜占庭一直不承认他的皇帝头衔，双方处于准战争状态。
直到812年，拜占庭新皇帝米哈伊尔一世才派使节到亚琛，用希腊语称呼查理为“皇帝和王”（imperatorem et basileum），这才算是正式承认了查理的地位。
这个过程很像现在某些国家独立后寻求国际承认的过程，先是周边小国承认，然后区域大国承认，最后联合国承认，一步步获得合法性。
叁
查理花了12年时间才得到拜占庭的承认，说明国际政治中的“合法性”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还需要其他大国点头。
但即使获得了“罗马皇帝”的头衔，查理帝国也面临着巨大的内部问题。
首先是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帝国内部包括说日耳曼语的法兰克人、说拉丁语的罗马后裔、说凯尔特语的不列颠人等等，这些人的风俗习惯、法律体系、宗教传统都不一样。
查理试图通过推广拉丁语和基督教来统一文化，但效果有限。他本人说的是古日耳曼方言，虽然后来学会了拉丁语，但据说一直到死都不会写字，只能口述让别人代笔。
其次是经济结构的落后。中世纪早期的欧洲还处于自然经济阶段，货币流通很少，贸易主要靠以物易物。查理帝国虽然面积庞大，但没有统一的市场，各地都是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
这意味着帝国无法通过税收获得足够的财政收入，也无法建立一支常备军，所有的军事行动都依赖临时征召，打完仗士兵就各回各家。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了帝国很难长期维持。
第三是继承制度的问题。按照法兰克人的传统，国王去世后财产要在儿子之间平分，生得越多，分得越散，这导致王国经常被分裂。
查理在806年立了遗嘱，把帝国分给三个儿子：长子小查理继承法兰克和伦巴第的核心地区，次子丕平继承阿奎丹，三子路易继承巴伐利亚和阿勒曼尼亚。
幸运的是，小查理和丕平都比查理先死，最后只有路易继承了完整的帝国。但路易去世后，他的三个儿子又开始争夺继承权，最终在843年签订《凡尔登条约》，把帝国一分为三。这个分裂过程对后来的欧洲格局影响深远。
《凡尔登条约》把帝国分成了东法兰克王国（后来的德国）、西法兰克王国（后来的法国）和中法兰克王国（后来被瓜分，部分地区成为意大利北部）。
这三个王国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动不动就互殴，形成了欧洲大陆的基本政治格局。可以说，现代法、德、意的雏形，就是在查理帝国分裂中诞生的。
从这个角度看，查理大帝统一欧洲的努力最终失败了。他花了46年时间打下的江山，在他死后不到30年就分崩离析。
原因很简单：他建立的是一个军事征服帝国，靠的是个人威望和军事实力，而不是一套可持续的制度体系。一旦强人去世，帝国就失去了凝聚力，各地的贵族和部落立刻开始争夺权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查理大帝的统治毫无意义。他对欧洲历史的最大贡献，不是军事征服，而是文化和制度建设。
查理大帝是个文化爱好者，虽然自己不太识字，但非常重视教育。他从英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地请来学者，在宫廷建立学校，培养行政人员和神职人员。他下令修道院抄写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典籍，这些手稿成为后来文艺复兴的重要基础。
他统一了拉丁文的书写规范，创造了“加洛林小写体”，这是现代西文字母的直接来源。这些措施被后世称为“加洛林文艺复兴”，虽然规模不大，但在黑暗的中世纪早期确实保存和传承了古典文明。
另一个重要贡献是查理大帝重新定义了欧洲的政治中心。在古罗马时代，欧洲的中心在地中海，罗马、亚历山大、君士坦丁堡是主要城市。但查理大帝把首都定在北方的亚琛（今天德国西部靠近比利时和荷兰的边境城市），这标志着欧洲的重心从地中海向北方转移。
从此以后，莱茵河流域成为欧洲的核心区域，巴黎、科隆、布鲁塞尔等城市逐渐崛起。这个地理转变对整个欧洲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
肆
回到开头提到的欧盟问题。现在的欧盟面临的困境，和查理大帝当年遇到的问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第一，统一的欧洲缺乏共同的认同基础。查理大帝试图用基督教来统一思想，但各地的宗教传统和文化习俗差异太大。
今天的欧盟试图用民主、人权、法治等价值观来统一，但东欧国家和西欧国家对这些价值观的理解完全不同，匈牙利和波兰就是明显的例子。
第二，缺乏有效的财政和行政整合。查理帝国靠征服来获取资源，没有统一的税收体系。
今天的欧盟虽然有共同预算，但各成员国的财政政策独立，货币政策由欧洲央行统一管理但财政政策各自为政，这导致欧元区危机时救助困难重重。
第三，面临外部威胁时内部分歧加大。查理大帝在世时，外部威胁（阿拉伯人、阿瓦尔人、萨克森人）迫使各地贵族团结在他周围。他一死，外部威胁减弱，内部立刻开始分裂。
今天的欧盟也一样，冷战时期苏联的威胁让西欧国家紧密团结，冷战结束后欧盟迅速扩大，但内部矛盾也随之激化。乌克兰危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让欧盟重新团结，但成员国在对俄政策、能源政策、军事援助等问题上分歧依然巨大。
第四，扩张速度过快导致消化不良。查理大帝在46年间征服了大半个西欧，但没有时间建立有效的统治机制，各地还保留着原有的法律和习俗，只是表面上承认他的宗主权。
今天的欧盟也是如此，从2004年到2013年接纳了13个新成员国，大部分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和政治文化与老成员国差距很大。这些新成员国享受欧盟的各种补贴和市场准入，但在价值观和政策立场上经常与西欧国家对着干。
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总是惊人地相似。查理大帝用武力统一欧洲，维持了不到半个世纪就分崩离析。
今天的欧盟用经济和制度来整合欧洲，到现在也就70多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离心倾向。英国脱欧是第一个退出的，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取决于欧盟能否解决内部的结构性矛盾。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欧洲人对统一的渴望从未消失。从查理大帝到拿破仑，从希特勒到今天的欧盟，一千多年来无数人试图统一欧洲，虽然方式不同，但目标相似。
这背后的逻辑很简单：分裂的欧洲在全球竞争中处于劣势，统一的欧洲才能对抗美国、中国这样的大国。只要这个逻辑不变，统一欧洲的努力就不会停止。
所以查理大帝的遗产不是他打下的江山，而是他树立的榜样——欧洲是可以统一的，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这个梦想激励了无数后来者，虽然他们大多失败了，但每一次尝试都让欧洲更接近真正的统一。
至于今天的欧盟能走多远，能否避免查理帝国的分裂命运，就看欧洲人自己的选择了。
毕竟，国家之间的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利益计算的结果。查理大帝能统一欧洲，是因为当时统一的好处大于分裂的好处；他的帝国分裂，是因为后来分裂的好处大于统一的好处。
今天的欧盟也一样，只要统一能给各成员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欧盟就会继续存在；一旦统一的成本超过收益，分裂就不可避免。这就是国际关系的底层逻辑，一千多年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