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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雄:南门码头

作者在南门码头一我老家在崇明城内,近称南门。老城的南门,临江面海(长江入海时,豁然成喇叭口形,旧时崇明人见到浩无际涯的江

作者在南门码头

我老家在崇明城内,近称南门。老城的南门,临江面海(长江入海时,豁然成喇叭口形,旧时崇明人见到浩无际涯的江面,与海无异,便以崇明岛四周江面为海,后文“海堤”“海滩”等实为江堤江滩——自注)设立码头,是为港口。一直以为南门港(包括堡镇港、新河港)码头,是长江最末端的码头。但是,百度说,长江最东的码头,是长江入海口南面的太仓港码头,历史上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起锚地,素有“天下第一码头”美誉。虽然我对这个说法持有异问,但又无法验证,这对我多少有点心理上的打击。

小地方出生的人,对于家乡的与众不同处,往往很敏感,即使找不出太出众的风物地貌、人文古迹、历史掌故,也希望找出一些“最”来。比如,我们崇明岛是祖国第三大岛,但是,我们崇明人向别人介绍起来,总要在后面加上一句,我们崇明岛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大岛。崇明的经济发展不如上海其他地区,但我们是全中国最大的世界级生态岛,多少有点自慰。把崇明建成世界级生态岛,是上海市对崇明的一个总体规划,“全国最大”一说,似乎是我们崇明人自己的推理或愿望,很值得宽慰和自豪,意思是我们别的不行,在生态建设方面,总归还拔了个头筹。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开始也打这种主意,希望用点“最”吸引眼球,结果被百度打脸了。

我们的这种“小国寡民”式的岛民心态,如果深挖,还真有点历史文化渊源。崇明虽然自唐朝开始有形,从宋朝开始建制,但没什么名人。坊说乾隆下江南,没有登上崇明岛。不是他不想,是龙船靠岸时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愣被阻止。大臣宽慰说,您是龙体,崇明是浮土,老天怕您上去了,把崇明压坍了。记住了这件事情,一次在殿试时,面对一个本来有资格问鼎状元的崇明籍沈姓考生,一听说是崇明人氏,觉得他根基不稳,只给了个探花。探花,是科举时代崇明人达到的最高名次(据正史记载,崇明生员沈文鎬于雍正11年中进士第三,传说演绎到乾隆身上)。在传统意识中,士子出生地与出身同样重要,所以在乾隆看来,崇明这个地方承载不起状元的份量。这个故事我们从小就听说过,年纪大点的崇明人几乎无人不晓,它代表的文化意识,压抑了崇明人许多代。有压抑就想出头,于是,我们的潜意识里就想找点能够提气的事情,有“最”最好。

历史上沈探花的崇明庙镇老宅(高士忠提供)

然而,南门码头虽然挨不上任何“最”,在我的心里,却是最温馨,最值得怀恋,最魂牵梦绕的地方。

小时候的南门码头,规模不大,只有一个泊位,如果船开来时码头上正停着另一只,那么,或者刚来的在外面等一会儿,或者停着的那只驶开,让出位置,一般是货轮要让位给轮渡。上海到崇明的轮渡,一天只有一班。我们每年就等这一班——大年三十或者小年夜的那班轮船。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要坐这班船回崇明过年。

说起来,我们是解放以后第一代“留守儿童”。爸爸妈妈在上海工作,我们弟兄姐妹一半留在崇明爷爷奶奶身边,一半跟外婆过。因为父母都是职员,平时只有礼拜天休息,回崇明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那时候要从十六铺上船,光是行船就要四个多小时。但不回来的主要原因,还是舍不得花船票钱。平日里与父母的联系靠书信,基本一月一封。爸妈在给爷爷奶奶的信里,总是夹着给我们的信,读过后,爷爷让我们每人回一封。也许,我们的写作水平,在那时候就开始了训练。信里总是报平安,说开心话,真正的思念根本无法表达。压在心里一年的情感,就等着爸爸妈妈回来迸发。

等待是很幸福的。每年快过年时,奶奶就给我们安排任务,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你们姆妈是要干净的,不能让她看到你们邋里邋遢的样子。”我们要把积累了一年的灰尘清除出房间,连地板也要擦得精光畅亮,床帮上雕满葡萄的格子,都用抹布一孔一孔地来回蹭过。快到爸爸妈妈临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基本失眠了,第二天便早早来到码头。

接码头的人很多,而且到得都很早。轮船还没有影子,大家都挤到了海堤上。记得那时候的堤岸内侧,有个小棚子,考究一点的大人,坐在里面喝茶,小孩子们在堤岸上观察。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大家伙便哄拥而出,寻寻觅觅,寻找东南海平面上的那一个黑点。从黑点显露,到火柴盒大小,再到轮船面貌清晰可见,每一个阶段,都有人专报,每一次报告,都掀起一阵小小的激动,我们的心里也会泛起一阵涟漪。船终于靠岸,码头边拥挤的人群里,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陆续上岸的客人。不住地有喊“看见了,看见了”,便见他边喊便挤出人群,跑到出口处。我们也是一样,谁先发现爸爸妈妈,谁就是英雄。接到爸爸妈妈之后,就会抢着报告,“我先看到的,我先看到的。”码头,简直就是我们的福地,我们希望之所在。天很冷,但那个地方很暖和;海风凛冽,但吹在脸上就像惠风轻抚。

那个简陋而热气腾腾的茶棚,也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这个秋天,在江堤上散步,塑胶跑道,水泥台阶,钢铁扶栏,绿荫护堤,鲜花铺岸;听浪涛轻拍,任微风吹拂,遇三二故友,心情好到极致,真心感谢大堤的设计者和建设者,为我们提供了这么舒适惬意的打卡地。稍觉遗憾的是,堤岸上缺少一处茶棚。每次路过那处供人直饮的小筑,我畅想,不久的将来,此处也许被文旅部门设计成一个既时尚,又古朴的休闲场所。在那里,年轻人可以约会喝咖啡上网聊天,老年人可以啜茗谈天促膝对弈,文旅部门的工作人员,可以设一张桌子,摆几许纸墨,或者置一台电脑,招呼雅士骚客,任其一展胸襟,留诗作文,泼墨挥毫;也可以开启录音,邀请游堤的老人或者其他好事者,讲讲崇明掌故,南门旧典,海岛新事,做一回当代蒲松龄,采风或者做些抢救性挖掘。如果岸边的滩涂再能开放,恢复海边浴场,那就更加理想。五六十年以前,南门海滩游人如织,那里可是我们从垂髫及至弱冠的夏日天堂。炎炎烈日下,我们光着脊梁、趿拉着木拖鞋,成群结队地来到海塘,潮落的时候,我们在海滩上赤脚踏沙,追逐戏耍;偶尔也追着捕捞队伍,在他们收完渔网之后,捡拾留下的小鱼小虾;涨潮时,我们呼拥着浪花,争相入海,时而现身,时而隐没,那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气,充塞着我们年轻的心胸。可惜,南门海边浴场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因为1号病污染而关闭,延续至今。如今,崇明成了生态岛,上游的生态也得到大力的整治,“1号病”肯定没有了,其他污染想必也不会有,环境应该不会是影响海域开放的因素吧。想来想去,一个四面环水的生态胜地,周围没有一处滨海浴场,该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情啊。

如今的南门码头与海塘

过去,崇明是封闭的,在崇启大桥连接上海启东之前,码头是崇明唯一对外的门户。南门码头就是崇明对外开放的见证。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原来只有过年时候热闹的南门码头嘈杂起来。人们经常看到,一批批上海人,前背后搭地从码头上走下来,赶着去围垦。后来有统计,大约有3万上海干部职工,响应号召到崇明的北边、西边围海造田。有来就有往,隔些日子,又有一批人肩挑手提地拖着倦容来到南门码头坐船回沪。我们也接送过几位这样的“客人”,据说是我们的表舅,他们也参加了围垦的大军。上海垦荒大军的涌来涌去,贡献了几十万亩荒地,也让更多的人了解了崇明。那时候,南门码头还送走过几批支援大西北的青年人,我亲婆娘家侄女,我们称之寄爷的一个表姑,也在之列。这次回家,堂妹在一家私家菜馆宴请我们,老板竟就是我那表姑的亲侄子,听说表姑后来一直在兰州,结婚生子。1963年,南门码头又送走了大批崇明支援新疆建设的青年学子和社会青年,其中有我的许多初中同学。那年,我初三毕业,也积极报了名。当时的口号比较实事求是,叫做“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就是动员没有考上高中的去援疆,考上高中的接着念书。我有幸考上了高中,便没有去成新疆。我和我的许多同学就是在南门码头告别,一声汽笛,吹别了我们62载岁月。我这次回崇明,终于见到了当年分别的几位。老同学相见,恍若昨天,昨日少年今白头,白首依旧似少年。感慨时光易逝之余,都为自己没有在外面辱没家乡而自豪。1966年,我高中毕业,高考停止,我又报名参加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时县革委会的领导,到南门码头给我们五位男生送行。说,县里本来是要在城东会场开欢送大会的,但是,因为另外的五位女生临时变卦,黑龙江那边收不收你们还未确定,你们意志坚定,过去试试吧,欢送会就不开了,派人送你们到上海看看情况吧。南门码头,就成为我们这些人人生的新起点,从此,我们南雁北飞,浪迹天涯;从此,也见证了我们志在四方的诺言,也见证了来来往往的与崇明有缘的人。

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也陆续回过崇明,但是都行色匆匆,没有机会到码头重温旧情。中间有几次回崇,是应政府邀请,参加国际女子自行车比赛的。我们在外面的崇明人,对于家乡的事情,大多十分热心。据说,崇明的自行车比赛就是在北京的崇明老乡推动下搞起来的。搞了几届之后,大家觉得应该把赛事提高一个等级,以扩大规模和影响,真正实现体育搭台经济唱戏目的,希望得到国家体育总局的理解和支持。总局的领导,正好是我原来的上级。大概因为“撮合”“有功”吧,那年邀我陪同国家体育总局一位领导来崇明。轮船将要靠近南门码头的时候,一直在观望崇明海岸线的领导感慨说,你们崇明岛不小啊,你们崇明人对家乡的感情也挺深呀。他说,你给领导的信我看了,写得很真切,也很有道理,还很郑重其事,居然用毛笔书写,所以我们决定支持这件事。一下船,我们被小车接走,我连仔细打量一下码头的机会都没有,再次回崇明,就走大桥了,大桥也成了自行车比赛的赛道。当时对码头的匆匆一瞥,似乎是一种告别。南门码头,你真的从此放下身段,让渡外联的使命,由“唯一”变成“唯二”“唯三”了吗?

南门码头西边的海塘

一日,我和几位半个多世纪才相遇的小学同学,又一次来到南门码头西面的大堤。那里本来是西城河的入海口,再往西是三沙洪水闸。现在,海堤外面的一大片芦苇荡已经荡然无存,包括六十年代还横卧南门码头外的南丰沙。我依稀记得,那片芦苇荡很大,落潮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里面肆意玩耍,捉蛸蜞,挖芦根,寻雀窝,抓鸟蛋。涨潮以后,岸边冲上许多芦根和烂木头,我们弟兄和同宅的几个少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捞到岸上,铺开晒干,再运回家当作柴禾。大堤北坡,那时还没有植树造林,漫坡杂草,我们兄弟姐妹,在春节前经常去挑(挖)荠菜。数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哦,年夜的馄饨》,讲的就是这里的故事。从芦苇荡的一条小路往南,有几处房子,青堂瓦舍,绿影婆娑。某日,在大门口高高的石条上,我们还和家住里面的一个同学盥足嬉闹。那时候,海水已经灌到阶前,同学告诉我,家搬走了,这里很快要坍进海里。果然,几天以后,我们再到海堤时,这里已是白茫茫一片,连同那片芦苇荡。眼前的情景,不禁令我毛骨悚然,真所谓“火烧一半,海坍精光”,造化弄人,天意难违。老人说,崇明岛南坍北涨,那些坍塌的泥沙,被“搬沙鬼”担到崇明岛的北边去了,连同那么大一个南丰沙。在细雨绵绵的夜晚,外婆经常以手示意让我们嘘声,“听见了吗,搬沙鬼‘哼約、哼約’的声音。”声音听似有,又听似无,但是脑际却呈现无数半人高的“小鬼”,成群结队地佝腰曲背,担着泥沙往西逶迤而去。

人民公社化的时候,南丰沙还是一个大队,我二叔在那里的小学当过校长,我哥哥小学春游还到那里踏过青。后来,大队变为小队,我叔叔由每周回家一次,变为每天回家。再后来,岛上的农民早晨摆渡过去种地,晚上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南丰沙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身影。

在老一代崇明人的记忆深处和潜意识里,对海的感情特别复杂。一方面崇明人靠的是海,吃的是海,得益的是海,欣赏的是海;另一方面,恐惧的也是海,担心大潮,担心大风,大潮加大风,更加令人难以寝安。每年的夏天,连续暴雨使河水海水猛涨,我们城里屋子的场心(院子),大水没过井栏,直涌门槛。外婆家在南门外河沿,门前直通海塘的小河,浑浊的河水早已溢过堤岸,淌进家门。望着狂舞的树枝和不息的雨脚,老人们面露忧色,记忆深处的大潮、决堤、淹没---不住地浮现。抗洪抢险,是那个年代入夏以后,最常出现的词汇,也是最能动员全民奋起的口号。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们已经放了假的学生,也被组织到了海塘,密密麻麻的人群,男女老少,排在海堤内侧,挖泥的挖泥,搬运的搬运。我们年纪小,从堤下排到堤上,一个一个地传接装着泥土的篮子,往大堤上运送。听大人们议论,奇了怪了,堤高一尺,水涨十寸,所以只有拼命地往地上堆土。潮水退后的日子里,我们又被动员去堤岸植树护堤。那些故事,被我写进77年高考的作文之中,阅卷老师是哈尔滨师范中文系老大学生,也是我宣传股的同事,阅卷回来,兴奋地告诉我,看到你的作文了,写得不错,只有你们崇明人才能写出这些事情。

是的,在过去的岁月,崇明岛最大的危险是海潮,海堤的安危始终是岛民以及为任一方的崇明官员们心系所在。翻崇明县志,大潮及决堤之事列“灾异”之首,修塘补堤常被列入官绩,士绅商贾均以捐资筑堤为生民慈善之大利。县志记载离今较近的南门海塘一次修缮,是1898年和1899年,即光绪23、24年间的事。当时,南门港至施翘河,海堤日渐坍削,距城仅30余丈,城内士绅王清宪等,上书总督刘坤一、巡抚赵舒翘,修筑石坝。我估计,当时,崇明周围的许多堤坝,是用泥土垒垫起来的。崇明没有山,没有石头,运来石头筑堤,费用十分可观,一县财资有限。所以,第二年,王清宪们再提筑堤时,建议一方面奏报上面拨款,一方面“就地劝捐,协贴二成。”这次他们请奏的是自南门港向东添筑,自青龙港至寿安寺段。上述码头东西两側堤岸,正是我们小的时候所见到的石海肩,说来也将50多年。可以说,先辈的努力,对于保护县城几十年的平安,功不可没。诚然,我们小时候看到的老海堤,远非现在那么壮实雄浑。即使南门港口旁边上石堤,许多地方,石头已经稀落,有的石头间的缝隙出现很大的洞窟,我们经常用芦苇往里面乱搅,意图引出藏在里面的海鳗。码头东西两边的河道入海处,基本没有石堤,潮来一条沟,潮落一片滩。可以想见,如遇大汛,不淹才怪。

七八十年代的南门码头东边海滩(高士忠提供)

崇明堤防的加固改造,可以说是崇明现代史上一大伟绩。上世纪80年代左右,崇明全县动员,开始了海塘防洪工程的全面提升工作,经过近20年的努力,至90年代末,全县58公里的大堤完成钻孔灌浆。此后,崇明又启动南沿海塘达标工程,总投资达1.4亿,设防标准提高到百年一遇大潮加12级台风,我老家的南门码头,正在之列。

如今,站在石头水泥加固的海堤上,这条经得住百年一遇大浪大潮的设计,让我们安全感爆棚。现在几十公里的长堤,像一串项链,横卧在长江口浩瀚的水面,保护岛内绿水青田,男耕女作。而南门码头,则是这串项链上最璀璨夺目的一颗珍珠,向人们展示她的魅力;也像一位手握念珠的智者,向人们诉说这里无穷的人事更迭和沧海桑田的故事。

城桥镇党群活动中心有诗赞曰:

金鳌背上送帆影,长堤一夜读潮音。江鸥知为离愁舞,涛声犹忆织经纶。千年升坍有离合,孔庙钟鼓集大成。邑人好说南门古,步下长堤是新城。

有友人将其改为律诗,诗曰:

金鳌山上迎帆影,百里长堤听浪声。江鸟曾因沙溃乱,蟾月更为水侵惊。千年涨落留哀史,百里桑麻盼海清。白发回乡闲访古,最欣脚下是长城。

(自注:金鳌:即金鳌山。位于南门港东侧海边。崇明岛没有山,相传沈探花在殿试回皇上话时,脱口而出说崇明有山。之后十分害怕皇上派人核查,便安排快马回崇明,知会县衙想办法堆一座山出来。这样,一夜之间,在现在的鳌山公园处出现了一个小土堆,被冠以金鳌山,大概寓“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之意吧。)

南门码头夜景

如今南门海堤与码头

石国雄

2025年12月2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