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被哥哥萧之晏从酒吧找到。
卖酒女一夜之间变成萧家失散多年的真千金。
“你四岁时贪玩走丢,爸妈为了找你不幸车祸身亡。”
“如今想要重回萧家,需抓到归阄求祖宗原谅。”
抓阄每年一次,
一百个归字里只有一个逐字。
我整整抓了六年,次次都是鲜红的“逐”字。
萧之晏每次都说,
“下次,下次葵野一定能抓到归阄。”
但其实我从第二年就知道,
那箱子里一百个阄全被萧之晏换成了“逐”字,
他怕我回家,抢走他养妹萧明珠的位置。
“明珠和葵野不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
“若葵野回来,大家就都知道明珠不是萧家的亲生女儿。”“明珠是我捡回来的,用心血骄养出的花,我怎么能不护她周全。”
“要是葵野能主动离开…”
萧之晏骗了我六年,
但他不知,我也骗了他六年。
我从没想过要回萧家。
他有自己想保护的人,
我也有。
六年,我终于攒够了钱。
但后来我预定的假死服务生效时。
向来夹在我和萧明珠之间左右为难的萧之晏,
却疯了一样,只想找回他唯一的亲妹妹。
1
昏暗压抑的祠堂,我看着纸条上一程不变的字。
【逐】
萧之晏拍拍我的肩膀,又说出了那句我听了六年的话,
“葵野,下次。”
“下次祖宗一定会原谅你的。”
“没关系,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妹妹。”
他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
“一会儿哥陪你一起受惩戒,哥亲自给你上药。”
“送你回家。”
萧家规矩,不得祖宗承认需在祠堂挨上十鞭。
三指粗的牛皮鞭上带着倒刺,破皮刮肉。
萧之晏陪我挨了五次。
萧家其他人都说他是世间难寻的好哥哥,
“当初明明是萧葵野自己贪玩跑丢,害死父母!”
“阿晏不计前嫌找了她十几年,一个连祖宗都不想原谅的人!阿晏却还拿她当妹妹…”
除了萧之晏,萧家没人喜欢我。
爸妈在世时琴瑟和鸣广结善缘,亲朋好友都喜欢他们。
而我,是间接害死爸妈的“凶手”。
尤其是被找回时。
萧之晏带人从包房一众咸猪手和臭嘴中,将浓妆艳抹酒气熏天的我护在身后的照片,家族群里无人不知。
“找她干什么!”
“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早成了一身臭毛病的精神小妹!”
“自甘堕落!给萧家丢人!”
“真不知道阿晏怎么想的!有明珠这么优秀的妹妹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还非要找回个不该回来的人!”
萧明珠,我走失那年萧之晏捡回来的妹妹。
萧家明面上的千金小姐。
我刚回萧家那天,她被众人簇拥着,两只眼睛哭的通红,开口是拥有被人爱的底气。
“萧葵野是吧?”
“害死自己的爹妈,你有什么脸回来!”
“我没有抢你的位置!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哥哥!”
那天萧之晏当着我面大声训斥她,
“萧明珠!对客人无礼!我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萧之晏骂了她,她却扑到萧之晏怀中,
“今天是我十八岁成人礼,你明明答应去学校陪我的!”
“你第一次对我食言,就为了别人!”
我看到在我面前永远挺直后背的萧之晏,一下子愧疚弯下腰的背影。
“对不起明珠,哥、哥不是故意的…”
“明天哥给你买你看中的那款限量版的包好不好…”
萧明珠哭的声嘶力竭,
“萧之晏!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成人礼!”
“你就用一个三十万的包打发我吗?!”
“去找你的新妹妹吧!”
她跑回房中,萧家上下连仆人都围在她身边轮番哄。
到了半夜,萧明珠哭到脱力睡着。
他们下楼时,看到还留在一楼的我,
像是忘了有我的存在,吓了一跳。
萧之晏摸摸我的头,
“明珠被我惯坏了,葵野你别和她计较。”
“毕竟今天的确是因为你,误了她一辈子一次的成人礼。”
“明珠也确实委屈。”
同样刚满十八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成人礼。
成人需要一个确切的年龄吗?
踩着磨脚的十厘米高跟鞋,我抬头看向萧之晏。
“那——你也能给我三十万吗?”
萧家人当即哗然一片,
“小小年纪!张口就是钱!”
“刚回来就和明珠争宠!”
“阿晏!咱们明珠可没有这些心机!往后你可要擦亮眼睛!别叫明珠被人欺负了!”
高门大户,骂人的话都不够直接。
不像夜场里的男人,肚子比跨更靠前,在我紧身短裙上下磨蹭,
“骚货,叫哥哥的声再浪点,给你加一百块钱!”
我怕萧之昂不给我钱,
“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叫你哥哥。”
那天我用最“纯情”的声音,叫萧之晏哥哥。
他没像骂萧明珠一样骂我,甚至毫不犹豫的给了我钱。
“谢谢哥哥。”
我伸手想像萧明珠一样抱他。
毕竟回来的路上,他亲口告诉我,
“葵野,爸妈走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
如果他能像抱萧明珠一样抱住我…
脑子里的话都没想完,就被当即抵住肩头。
“葵野,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辛苦。”
“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
“天不早了,我叫管家送你去别院。”
从酒吧到萧家六十分钟,
从别院进萧家,
六年我都没走到。
但好在,萧之晏出手大方。
每次萧明珠“不小心”欺负了我,他总会补偿给我些钱。
而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钱,大把大把的钱。
祠堂门边的萧明珠语气毫不遮掩的厌恶,
“萧葵野!你每次抓阄时究竟有没有真的忏悔!”
“次次都要连累哥哥陪你受罚!”
“你不心疼我哥!我还心疼呢!”
也许是这些年钱攒的差不多了,我实在没了再忍耐萧明珠的理由。
在鞭子要落在我后背的瞬间,掌心掉落出另一个阄。
“哥,刚刚我不小心一下抓了两个。”
“你说,这是不是祖宗给我的机会。”
“要不,我们打开看看吧。”
萧之晏的脸当即变得难看。
2
萧之晏比谁都明白,那张纸条上写的也是一个[逐]字。
一旦打开,就会戳破他藏了六年的秘密。
满箱一百个阄中,全是逐字。
其实,第二年抓阄时我就知道了。
毕竟从小生活在就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的环境中,我既不相信鬼神之说,更不相信连续两年从一百个阄里抓出一个[逐]字的概率。
于是第二年抓阄失败后,我拖着满背血淋淋的伤口,深夜重回祠堂,想一探究竟。
但却意外看到萧之晏跪在牌位前叩首忏悔。
“换阄实在被逼无奈,葵野性子强,一旦让她真的拿回萧家身份,我怕她容不下明珠。”
“明珠是我亲手带到萧家的,我亲手将她带大,必要护她余生周全。”
“列祖列宗若要怪罪,之晏一人全力承担,万不要牵连明珠!”
看着他虔诚跪拜,直到额头磕出血迹。
想起第一次抓阄后的第二天,他也是额头缠着绷带。
当时萧明珠冲进我房间,将受伤发烧的我从床上强行拽起。
扬手甩我一耳光,
“哥哥为你给祖宗赔罪磕的头破血流!”
“你倒有脸睡觉?!”
那时我看着萧之晏带血的绷带,竟还心生过半分愧疚。
如今眼见我要将手中团成一团的阄展开,萧明珠一下冲进来从我手中抢走,撕的粉碎扬在我脸上。
“只有一个逐已经被你抓出!别的当然是归!”
“当着祖宗的面耍这种心机!萧葵野!你自己不怕天打雷劈,也别连累我哥哥…”
话音未落,立刻被萧之昂呵斥住,
“胡闹!谁让你进来的!”
“萧明珠!我告诉过你几次了!你只是萧家养女不能进祠堂!”
“还不快给我出去!”
萧之晏心里有愧,又信鬼神之说。
他是怕他的宝贝明珠进祠堂,被“祖宗”看到迁怒怪罪。
萧明珠不懂他苦心眼底泛红欲碎,恶狠狠瞪我一眼,
又倔强看向萧之昂,
“好!我是养女!”
“都是因为我挡了你亲妹妹回家的路!”
“我现在就走还不行嘛!”
她拔腿就跑,萧之晏本能要追,却还是硬生生止住脚步。
只吩咐一旁管家,
“跟着小姐,别让她出危险。”
六年来,每次萧明珠和我闹脾气,他表面上都没有站在过萧明珠那边一次。
他训斥她,语气那么严厉。
但比起落在我后背的鞭子,实在差点意思。
十鞭下去,我后背血点点滴滴浸透白衫。
我咬紧牙关一声疼都没有喊。
不是不疼,而是自小就知没人心疼的不必喊疼。
萧之晏赞我,
“明珠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葵野你放心,你的疼哥哥都会陪着你。”
其实我想说何必呢?
这疼本就是他带来的。
“兄妹情深”这场戏,他演的逼真,众人看的愤慨。
只有我疲累恶心。
所幸这次萧之晏刚跪好,就听管家派人来报。
“少爷!明珠小姐闹着要喝酒!”
“您快去看看吧!”
萧明珠酒精过敏,是我回萧家的第二个月发现的。
那时萧之晏为了表示对我的“关爱”,非要让我上学,又怕我被以前结识的“不良青年”纠缠,每天亲自接送。
但其实他每次人在车上,手机的监控都是萧明珠。
直到一次我刚一只脚上车,他突然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学校门口,我被狼狈拖拽倒在地上。
啃了一嘴泥,手肘胳膊蹭破一层皮。
来往同学窃窃,
“这就是明珠说的厚着脸皮上赶着要认萧少当哥哥的妹妹吧?”
“看她那样!恬不知耻!”
“听说以前在酒吧,只要一百块钱就可以前后上下…”
那天我自己一瘸一拐走回萧家,看萧明珠长大的保姆,一口痰啐在我脸上,
“要不是你整天装受伤变着花样吸引少爷的注意!”
“明珠小姐也不会有危险!”
萧明珠酒精过敏中毒,喝酒的理由是,
“如果不乖才能让哥哥关心!”
“那我也不要做个好孩子了!”
口口声声说着要和我“一起疼”的萧之晏拔腿就走,眼中是藏不住的关切,
直到被倒在地上哆嗦的我绊了一下脚,他也没有停留。
只是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你先回去等哥哥上药,明珠那我看一眼就回。”
“葵野你放心,下次一定会抓到归的!”
“哥哥保证!”
一模一样的话,但他这次确实没有撒谎。
按他原本的计划,下次的确不打算换阄了。
因为七天之后,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3
那晚,我照旧没等到萧之晏。
浴室背对镜子,我直接倒下一瓶消毒液。
混进伤口,疼的钻心。
屋外是保姆仆人故意的议论声,
“六次不中!我要是她早就没脸赖在家里了!”
“害死爹娘!现在还把好好一个家搞得鸡飞狗跳!”
“要不是她,明珠小姐也不会患得患失!”
冷嘲热讽,在我拉开门的瞬间又化作一片死寂。
不管是萧家老宅,还是别院。
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是如此,从不理我只有互相无声传递的眼神。
手机叮一声十万到账后,看着我飞奔出去的背影。
几人又撇嘴不屑,
“每次一拿到钱就往外跑!不定在外面养着多少野汉子!”
“瞧她那副没见过钱的样子!”
“上不得台面!还想跟明珠小姐比!”
她们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六年,我终于攒够了三百万!
给糯糯做换肝移植的费用。
糯糯,
是我妹妹。
我一个人的妹妹。
医院熟悉的消毒水,是我最安心的味道。
因为我在这儿世上唯一的亲人,在这儿。
“姐姐!”
原本病恹恹的糯糯一见我,立刻从床上弹起,一把抱住我。
原本火辣辣的后背,也在一双软嫩的手安抚中,疗愈了痛意。
萧家人背地里说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阿晏对她那么好!”
“看她那样子!像条蛇冷冰冰的!”
他们觉得一个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人,只要一点关心就该感动的死心塌地。
但见过真情的我,又怎么稀罕那些假意。
糯糯像是个黄橘子,病态的黄色皮肤干瘦的身子,只有肚子大大的。
肝母细胞瘤,医生说再不换肝熬不过今年了。
幼年的营养不良,加上长久的病痛折磨让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女,比街上的小学生看上去还瘦小。
“糯糯见到姐姐又开心了。”
主治医生张惠是个年轻女孩,笑眼眯咪,
“那我也给你们小姐妹添点彩头。”
“葵野。”
“医院找到适合糯糯的肝配型了。”
“恭喜你,从十八岁撑到现在,等来了属于你们姐妹的奇迹。”
糯糯是我养父母家的孩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家。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养母常年酗酒,每次喝酒必打我撒气。
萧之晏夸赞我的“忍痛勇敢”,是不知抽断多少个衣架、皮带之后的习惯。
养母曾让六岁的我跪在一地玻璃酒瓶的碎片里,双手张开接弹落的烟灰。
滚烫的烟蒂游走在我手掌之间,看我战战兢兢,她挺着孕肚开怀大笑。
我不知道六岁的萧明珠过得什么生活。
只记得自己六岁时,想死。
七岁,养母扔给我一个小婴儿。
“赏你的玩具,拿去玩吧!”
像只小奶猫,眼都没睁开吮吸着我的手指。
糯糯会走路时,就会给我上药了。
再大点,她会把我挡在她身上的抱枕塞给我。
“姐姐躲进来…姐姐躲到糯糯背后…”
某种时候,我其实能理解萧之晏对萧明珠的偏爱。
只是,我和我的妹妹没有他们兄妹命好。
十七岁那年糯糯确诊肝母细胞瘤。
我拼了命赚来的钱,像是几滴水面对病灶烈焰,来势汹汹。
连蒸发时都没有一丝声音。
糯糯精神很好,一直拉着我聊到夜幕降临。
“等做完手术,你真的就可以一直陪我了吗?”
“姐姐,我好想你啊…”
她伸出蜷缩的小手指眷恋的勾住我指根,
“手术费,是不是要很多钱?”
我亲吻她额头,刮一下她鼻尖,
“你忘了,姐姐现在可是富家千金!”
“手术费还不是洒洒水~”
“你只需要安心手术,等你好了,咱就一起离开这儿。”
“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开个小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有我们俩个…”
在萧家的这几年,我没有一天不是这么想的。
在我的畅享中,糯糯睡着时嘴角都挂着笑。
突然震动的手机,让睡梦中的糯糯皱眉。
病房外我接通萧之晏的电话。
“葵野!你为什么隐瞒自己坐过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