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后娘心肠硬,我家这个尤其硬。
她敢泼撒泼的姑姑一身冷水,敢举着账本让亲叔叔还旧债。
父亲蹲在墙角抽闷烟,我在门缝里偷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女人真像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可这座后娘山,给我挡住了风雨,赶走了野狗,还让我第一次尝到了糖葫芦的甜。
我开始学她记账,学她挺直腰杆说话。
可我始终想不通,她为什么对我爹那么冷淡,却偏偏护着我这个“拖油瓶”。
01
马林芝推开院门时,看见继母沈青正坐在屋檐下择菜。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微微弓起的背上,染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这是沈青来到这个家的第三个月,院子里已经安静了许多。
那些总爱来借米借油、顺走鸡蛋蔬菜的亲戚们,如今很少再踏进这扇木门。
马林芝记得父亲马仲夏说过,沈青是北边山村嫁过来的,家里人都没了,性子硬得很。
最初马林芝是怕她的,尤其是看到她冷着脸把哭闹着要借钱的二叔赶出门的时候。
但家里的米缸渐渐满了,墙角堆起了过冬的柴火,马林芝那件袖口磨破的旧棉袄,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换成了一件半新的花袄子。
沈青把最后一把青菜扔进盆里,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刚放学的马林芝。
“锅里热着粥,自己去盛。”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粗粝的沙哑,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马林芝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进厨房。
灶台上的铁锅里,玉米粥还温着,旁边的小碗里居然放着半个切成片的咸鸭蛋。
这是马林芝以前很少能吃到的。
她端着碗走到院子里,坐在沈青对面不远处的小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青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裤脚怎么短了?”
马林芝低头,发现脚踝确实露出来一截,是去年做的裤子,今年长得快,已经不合身了。
“明天我去镇上扯点布,给你做条新的。”
沈青说完,端起菜盆进了厨房,留下马林芝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意。
02
三天后,姑姑马小满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没看正在写作业的马林芝,也没看蹲在院子里修农具的马仲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青刚放在院中晾晒的一匹深蓝色棉布。
“哎呀,仲夏,听说弟妹带了这么好的布回来?”
马小满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根针一样刺进空气里。
马仲夏讪讪地站起来,搓着手:“姐,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怎么不能来?”
马小满打断他,几步走到布匹前,伸手摸了摸。
“这布厚实,颜色也正,给燕子做嫁衣最合适不过了!”
她转过头,脸上堆起夸张的笑。
“燕子下个月就出嫁了,正愁没块好料子做身像样的衣裳。
弟妹啊,你看这布,分我一半,就当是姑姑给侄女的添妆了,行不?”
马仲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姐姐灼灼的目光下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安地看向厨房门口。
沈青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沾着些面粉。
她没说话,走到晾衣绳前,看了看那匹布,又看了看马小满。
然后她转身回屋,拿出了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
马小满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沈青却将布匹从绳子上取下,平摊在院中的石桌上。
她拿起剪刀,对准布匹中间,干脆利落地剪了下去。
“刺啦”一声,布匹应声分为两半。
马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青将其中一半卷起来,塞到马小满手里。
“这一半,你拿去。”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今往后,别再为这些东西登我家的门。
布给了,情分也算清了。”
马小满抱着那半匹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指着沈青,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该给的,我给。
不该给的,谁也别想伸手。”
沈青把剪刀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仲夏!
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马小满气得浑身哆嗦,转向自己弟弟。
马仲夏低着头,不敢看姐姐,也不敢看沈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马小满见状,知道今天占不到更多便宜,狠狠一跺脚,抱着那半匹布,骂骂咧咧地冲出了院子。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沈青拿起剩下的半匹布,走到马林芝面前。
“这颜色你穿太老气,明天我去镇上换点鲜亮的,给你做条裤子,再做件罩衫。”
马林芝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没什么温度,却让她第一次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03
没过多久,表哥赵大川就惹了事。
马林芝有一个铁皮糖盒,里面攒着她帮邻居剥花生、捡柴火换来的一元两元的零钱,加起来有十七块八角,是她想买一套新文具的积蓄。
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家,发现糖盒不见了。
她翻遍了床头和书桌,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这时,她想起中午看见表哥赵大川在自家院门外晃悠过。
马林芝跑到沈青干活的后院,语无伦次地说了糖盒不见了的事。
沈青放下手里的锄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清是他拿的?”
“我……我没看见他拿,但我中午看见他在外面……”
马林芝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青擦擦手。
“走,去你姑家。”
马小满家离得不远,沈青带着马林芝走到时,他们一家正在吃林芝饭。
看见沈青,马小满啪地放下筷子。
“你又来干什么?”
沈青没理她,目光落在正在埋头扒饭的赵大川身上。
“大川,你是不是拿了马林芝的糖盒子?”
赵大川手一抖,筷子差点掉桌上,他抬起头,眼神闪烁。
“什……什么糖盒子?我不知道!”
“一个铁皮盒子,上面画着牡丹花,里面有钱。”
沈青说得不急不缓。
“中午有人看见你在我们家院外。”
“谁看见了?谁看见了?”
赵大川跳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没拿!你们别冤枉人!”
马小满也站起来,叉着腰。
“沈青,你别欺人太甚!凭什么说我儿子偷东西?”
沈青看了马小满一眼,那眼神让马小满的气势莫名弱了三分。
“是不是冤枉,搜一搜就知道。”
沈青的语气依然平静。
“要么现在自己拿出来,要么,我去请村长和村支书过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她顿了顿。
“偷拿东西,数额不大,也是要记在村里的调解本子上的。
以后参军、招工,人家来打听品行,这可就不好说了。”
赵大川的脸色瞬间白了。
马小满也愣住了,她显然没想到沈青会提到这些。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赵大川才磨磨蹭蹭地走到里屋,拿出那个画着牡丹花的铁皮盒子,往桌上一扔。
“还你们!小气吧啦的!”
沈青拿起盒子,打开看了看,递给马林芝。
马林芝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盒子,鼻子发酸。
沈青看向马小满。
“孩子不懂事,做大人的得教。
今天这事,到此为止。”
说完,她拉着马林芝的手,转身离开了姑姑家。
回到家,沈青给了马林芝一把小小的铜锁。
“重要的东西,记得锁好。”
她没再多说什么,但马林芝捏着那把还带着沈青手心温度的铜锁,用力点了点头。
04
马林芝在学校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家里的变化而立刻变好。
她依旧穿着虽然干净但看得出是旧衣服改的衣裳,依旧瘦小安静,这让她成了班上几个调皮男生偶尔取笑的对象。
他们倒不敢真的动手打人,但会故意在经过时撞掉她的书本,或者在她背后小声说些难听的话。
马林芝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把委屈和眼泪憋回肚子里。
她不想告诉父亲,父亲知道了除了叹气也没办法。
她更不敢告诉沈青,怕沈青觉得她麻烦,或者像对姑姑那样直接找到学校去,那会让全班同学都看她笑话。
直到那个阴天的下午。
课间休息时,马林芝去操场边的水池洗手。
班上一个叫周小军的男生和她擦肩而过时,突然伸脚绊了她一下。
马林芝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钻心的疼痛让她瞬间涌出眼泪。
周小军和另外两个男生站在旁边,发出哄笑声。
“走路不长眼睛啊!”
马林芝咬着嘴唇,忍着泪,自己爬起来。
浅灰色的裤子上,膝盖的位置已经磨破了,渗出血迹。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水池边,用冷水冲洗伤口,冰冷的水刺激得伤口更疼了。
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走回教室,整个下午都如坐针毡。
放学后,她拖着疼痛的腿慢慢走回家,希望天色暗些,没人注意到她的狼狈。
吃晚饭时,她尽量坐得端正,动作正常。
可沈青的目光就像最精准的尺子,只扫了一眼,就停下了筷子。
“腿怎么了?”
马林芝心里一慌,把腿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没……没事,下课不小心摔了一下。”
沈青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那目光平静,却让马林芝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食不知味。
吃完饭,沈青跟着马林芝进了她的小屋。
“裤子卷起来我看看。”
马林芝犹豫着,沈青已经蹲下身,轻轻卷起了她的裤腿。
磕破的膝盖露了出来,伤口周围红肿着,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沈青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起身出去,很快端来一盆温盐水,用干净的布小心地给马林芝清洗伤口。
刺痛让马林芝吸了口冷气,但没敢哭出声。
“谁推的你?”
沈青一边清洗,一边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马林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说了下午的事。
沈青听完,没有说话。
她给马林芝涂上红药水,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学校。”
马林芝的心猛地一沉。
05
第二天早上,沈青果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去地里。
她和马林芝一起出了门。
走到学校门口,马林芝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沈青就要回去了。
可沈青却拉着她,径直走进了校园,走向她的教室。
正是早读时间,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
沈青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带着马林芝走了进去。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马林芝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青却像没看到那些目光一样,拉着马林芝,直接走到了周小军的课桌前。
周小军显然认出了马林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沈青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老师,打扰一下。
我是马林芝的妈妈。”
她的声音清晰,整个教室都能听见。
“昨天课间,这位同学故意伸脚绊倒了马林芝,膝盖磕破得很严重。
我今天来,不是来吵架的,我只是希望他能亲口对马林芝说一声‘对不起’。”
教室里一片寂静,连翻书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周小军。
周小军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低着头不说话。
班主任老师走了过来,脸上有些为难。
“这位家长,孩子们之间打闹……”
“老师,这不是打闹。”
沈青平静地打断他。
“这是故意的欺负。
如果今天不道歉,那我就只能去找校长,或者去他家里,跟他父母当面谈谈了。”
她看向周小军。
“你说呢?”
周小军猛地抬起头,眼里有不服,但更多的是害怕。
他大概从没遇到过这样直接找上门、不吵不闹却步步紧逼的家长。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张了张嘴,声音像蚊子哼。
“对……对不起。”
“大声点,对着马林芝说。”
沈青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
周小军吸了口气,转向马林芝,提高了声音。
“马林芝,对不起!”
马林芝看着他,又看看身边站得笔直的沈青,忽然觉得一直压在心口的什么东西,松动了。
沈青点了点头,对老师说:“谢谢老师。
打扰了。”
然后,她拉着马林芝的手,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教室。
走到校门口,沈青停下来,看着马林芝。
“以后记住了,受了欺负,不能只会躲和哭。
你越怕,欺负你的人就越来劲。”
她拍了拍马林芝的肩膀。
“自己先要立得住。
实在立不住,就回家告诉我。”
她没有说更多安慰的话,但马林芝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在那双总是显得冷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经过镇口的小集市,沈青在一个卖零嘴的摊子前停下,买了一小包油炸的糯米果子,塞到马林芝手里。
“吃吧。”
马林芝捧着温热的油纸包,咬了一口,外脆里糯,带着淡淡的甜香。
她慢慢吃着,走在沈青身边,第一次挺直了腰背,觉得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06
经过这几件事,马林芝发现父亲马仲夏在家的时间似乎变少了。
他要么一大早就下地,很晚才回来,要么就蹲在院子里闷头收拾农具,很少说话。
偶尔和沈青目光对上,他也很快移开视线,表情复杂。
马林芝隐隐感觉到,父亲似乎在躲着沈青,又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但日子却在沈青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向前过着。
一天晚上,沈青把马林芝叫到她和父亲住的屋子。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旧练习本装订成的册子,翻开。
里面用铅笔仔细地记录着一行行字迹。
“这是家里的账。”
沈青把册子推到马林芝面前。
“今年收的玉米,卖了一千三百二十块钱。
给你做衣服买布花了八块,买本子铅笔花了三块,上月买猪崽花了六十,油盐酱醋……”
她一桩一桩地指着给马林芝看,让她明白钱从哪里来,又花到了哪里去。
最后,她指着本子末尾的一个数字。
“这是剩下的,你算算看对不对。”
马林芝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认真地加加减减,最后得出的数字和沈青记的一分不差。
“女孩子,心里得有本账。”
沈青合上册子,语气认真。
“不管是现在家里的,还是以后自己小家的。
手里清楚,心里才不慌,别人才糊弄不了你。”
马林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昏黄灯光下沈青的侧脸,那轮廓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些。
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因为有了沈青记下的这一笔笔账,变得踏实了许多。
07
秋收过后没多久,叔叔马立冬就上门了。
他这次没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而是愁眉苦脸地坐在堂屋里,不停地叹气。
马仲夏给他倒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问:“哥,咋了?家里出事了?”
“唉,还不是为了你那个不争气的侄儿!”
马立冬重重叹了口气。
“小峰谈了个对象,姑娘人是挺好的,可那边开口就要六千块的彩礼,少一分都不行!”
“六千?”
马仲夏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多了……”
“谁说不是呢!”
马立冬拍着大腿。
“可人家姑娘说了,村里现在都是这个数,拿不出来就是没诚意。
仲夏啊,哥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能卖的都算计过了,还差一大截。”
他往前凑了凑,脸上堆起恳求的神色。
“你现在日子比以前强多了,你看,能不能先借哥四千块应应急?
等缓过这阵,哥一定还你!”
马仲夏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水洒出来一些。
他嘴唇翕动着,看着哥哥焦急的脸,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就是吐不出来。
他知道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过两千出头,这四千块,是要掏空家底还要背债的数目。
可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是当年父母去世后,和姐姐一起拉扯过他一段时间的哥哥。
“哥,我……我家也没那么多啊……”
马仲夏的声音干涩无力。
“咋会没有?”
马立冬立刻说。
“村里谁不知道,你媳妇沈青是个能持家的,手里肯定攥着钱。
仲夏,你是一家之主,这事你得拿主意!
难道真看着你亲侄子因为这彩礼娶不上媳妇,打光棍吗?
那你以后怎么有脸去见爹娘?”
这一番话,像石头一样砸在马仲夏心上。
他的脸白了又红,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碗沿,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马林芝躲在里屋门边,看着父亲的样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几乎能猜到父亲下一刻就会顶不住压力,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沈青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旧练习本账册,径直走到桌子前,把本子轻轻放在马立冬面前。
马立冬愣了一下。
沈青翻开账册,指着其中几页。
“叔,你要借钱,我们先来算算旧账。”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前年春天,你说家里揭不开锅,借走两袋玉米,大概一百五十斤,按当时价,值七十五块钱。”
“去年夏天,小峰说要买复习资料,你从仲夏这里拿走了五十块。”
“去年腊月,你说要办年货,从家里提走了十斤腊肉,两只风干鸡,算三十块。”
“今年开春,你又说种子钱不够,借走一百二十块。”
沈青一桩一桩,说得清清楚楚,时间、物品、折算的钱数,都明明白白记在本子上。
马立冬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些加起来,一共是二百七十五块钱。”
沈青合上本子,抬眼看向马立冬。
“你要借新钱,可以。
先把这些旧账清了。
清完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彩礼的事。”
堂屋里一片死寂。
马仲夏震惊地看着那个本子,又看看沈青,似乎第一次知道自己“借”出去的东西有这么多,而且都被妻子一笔笔记了下来。
马立冬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终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青。
“你……你这女人!好毒的心肠!”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
“你拿着个破本子在这里算计自家人!你这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你是想让我们苏家断子绝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