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三轮车是在梧桐树影开始稀疏时出现的。我本是漫无目的地走,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忽然就有了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不紧不慢,从身后追上来,与我的步子合了拍。我下意识地朝路边靠了靠,那声音便近了。一偏头,我便看见了一辆三轮车,正与我并行。
是一辆极旧的三轮车,锈蚀的铁皮车斗里,侧立着一面极大的穿衣镜。车夫是个看不清年纪的瘦小男子,背弓着,一顶破草帽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被日光和风沙打磨得粗糙的下巴。他蹬得很慢,很沉,每一脚下去,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跟着“咯吱”一声响。车斗里是空的,只有一件物事,一件巨大得与这车、这人、这缓慢的节奏都极不相称的物事——一面几乎有半堵墙那么大的穿衣镜。
镜子是新的,亮得惊人,没有边框,边缘整齐,它被几根粗麻绳潦草地捆绑在车斗的铁架上,随着车行的颠簸,一下一下地,笨拙而又固执地晃动着,像是从什么更大的镜面上生生掰下来的。它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几乎是傲慢地立着,映着午后三点的天光云影,成了一块流动的、竖起来的湖泊。湖泊将那漫天泼下来的、白花花的日光,切割、揉碎,再胡乱地泼溅到四周的树干和行人的脸上,形成一片片游移不定的、刺目的光斑。整个世界,仿佛都因为这面镜子的移动,而变得心浮气躁,光影缭乱了。
就在这光影的缭乱里,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撞进了镜面之中。
于是,我便看见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动弹不得的自己,被囫囵个儿地装进了那片光亮里。街道、梧桐、我,都成了镜中秩序井然的俘虏。那个镜中的“我”,也正走在一条街上。街道的轮廓是熟悉的,两旁的梧桐,枝叶间筛下的光点,远处小吃摊飘起的淡蓝烟气,都与我所处的这个现实一般无二。可我看着那个“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她走在我平行的轨道上,步态,衣着,甚至脸上那种茫然的、被光影缭乱得有些涣散的神情,都与我此刻的心境严丝合缝。然而,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一个被囚禁在绝对光滑、绝对冷静的平面之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被提了纯,滤去了声音、气味与温度,只剩下最纯粹、最直观的视觉形象。那个“我”,走在一条绝对寂静、绝对虚幻的街上。她是我的证据,我的摹本,一个被剥离了所有内在性的、光滑的壳。
更奇诡的是,那个“我”所处的世界,正缓缓地移动。不,移动的是承载着那个世界的框架——那面镜子,那辆三轮车。于是,镜中的街景,便像一幅被无形的手徐徐拖动的、过于逼真的画卷。我看到“我”经过一株老树,在“我”的身后,一个孩子举着风车跑过,那小小的、旋转的欢快,在镜中只是一个彩色的、滑过的点。这一切,都无声无息,像一场盛大的哑剧。而我,这个真实的、能闻到空气里街边小吃店油烟气味的我,却像一个被隔绝在剧场外的幽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台上,上演着我的人生。
就在这令人恍惚的并行中,一片庞大的阴影,横亘在了我现实的道路上。
那是一幢尚未完工的灰色大楼投下的。它像一头巨兽,沉默地伏在午后的烈日下,将整整半条街,连同街上的一切嘈杂、尘土与卑微的生计,都吞进了它阴凉的腹中。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这阴影的边缘,一股沁骨的凉意,立刻顺着脚踝爬了上来。现实,在这里变得沉甸甸、灰黯黯的。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侧目望去。
在镜中世界中,“天空”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形态存在着。它不再是我头顶那片具象的、带着水泥和钢筋气味的阴凉,而是一片稀薄的、漂浮的、介于灰与黑之间的“色块”,被完美地镶嵌在镜中那个“绝对光亮世界”背景上。它失去了体积,失去了重量,甚至失去了“阴影”这个概念的本来意义——那种对光明的吞噬与遮蔽。它只是一个温顺的、安静的、无害的“暗部”。于是,我看见了一个诡谲的分身:现实中的我,正一步步走进灰暗;而镜中的我,却依然浑身镀着灿烂得不真实的光。我们同在一幅画面里,却分明活在不同的时辰。
对身后这出光与影的戏剧,三轮车夫浑然不觉。他佝着背,奋力蹬车,脖颈上的筋脉微微凸起。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是谁家需要这样一面没有边框的大镜子?是新婚的卧房,还是舞蹈教室的空墙?抑或,它最终只会靠在某面斑驳的墙上,冷静地映照柴米油盐的磨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他运载着一整个世界——一个由现实折射出的、比现实更整齐却也更虚幻的世界。
三轮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载着那面大镜,载着那个被精心囚禁的、光亮的幽灵。它快要越过我了。在它即将完全驶过我身前的一刹那,我最后望了一眼镜中。那个“我”也正转过头来,目光似乎穿越了冰凉的玻璃,与我对视。她的身后,那片装饰性的阴影已经滑过,她整个人又沐浴在那片永恒的、毫无道理的强光里,通体透亮,一丝不苟,也了无生气。车子过去了。那片晃得人头晕目眩的、游移的光斑,也跟着远了,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叮叮当当的声响,渐次微弱,终归于市井的嘈杂之中。
我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方才那被“关”住的一刻,并非囚禁,而是一次慷慨的释放。它让我看见,浮生之中,我们何尝不是时刻驮着自己的“镜子”?我们透过认知、记忆、期望的镜面去看世界,也看自己,常常错把镜中的光影当作了全部的真实。我们恐惧阴影,追逐镜中那看似永恒的光亮,却忘了,正是光与影的交叠、现实与镜像的参差,才构成了行走本身那深一脚、浅一脚的、确凿的重量。
我继续往前走,背上仿佛也驮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生命的全部奥秘,或许就在于这看似平行、实则不断交错映照的,浮生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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