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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与书:一对被遗忘的神明

他数钱的样子是极认真的。一张张红绿绿的票子,在油灯的昏黄里展开,又收起。指尖蘸了唾沫,捻得极慢,仿佛那不是纸,是某种薄脆
他数钱的样子是极认真的。一张张红绿绿的票子,在油灯的昏黄里展开,又收起。指尖蘸了唾沫,捻得极慢,仿佛那不是纸,是某种薄脆的、怕惊动的生命。那时,我便觉得,这满屋子晃动的、温润的光晕,不是灯给的,是钱给的。我伏在桌上,看那叠钱在父亲手里变厚,又变薄,一些递给了母亲,一些锁进那只沉重的枣木箱。锁舌“咔哒”一声,像给一个安稳的夜晚盖上了印。钱在这里,不是欲望,不是数字,是一种可触摸的、沉甸甸的“够”。它意味着秋后屋檐下成串的金黄玉米,意味着除夕夜一件不打补丁的新衣,意味着风雨敲窗时,心里那块不晃动的基石。我关于“人间好”的第一课,便在这油灯与人民币共同晕染的光晕里,悄然完成。它教会我,对俗世生活的敬意,首先是对那份让生活得以安稳运转的“基础”的敬意。 倘若父亲的手,教我触摸了人间安稳的质地,那么,姑母的书柜,则为我劈开了一扇通往浩渺星空的天窗。那是一个午后,我在她布满灰尘的阁楼里,撞见了另一个宇宙。我至今记得指尖触到《十万个为什么》封皮时,那触电般的悸动。它那么旧,那么沉,像一个沉睡的巨人。翻开它,纸页“哗”的一声,抖落出光的微粒。我第一次知道,雨后的彩虹不是仙女的桥,而是光在亿万水滴里的舞蹈;知道了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颗在无垠黑暗里旋转的、孤独又热闹的星球。阁楼外是鸡鸣犬吠,是烟火人声,阁楼里,我却乘着一行行黑色的文字,在时间和空间里狂飙。书,在这里,不再是印着字的纸,而是一把钥匙,一枚火箭,一个将我从方寸之地瞬间弹射到宇宙尽头的发射器。它让我惊觉,人间的“好”,不仅在于脚下的泥土有多实在,更在于头顶的星空,可以被理解到何种深邃的程度。 钱与书,这一对神明,就这样一左一右,牵着我走进了人生的密林。钱是那柄开山刀,一路披荆斩棘,为我廓清生存的方圆。它让我在疲惫时,能安然走进一间咖啡馆,用一杯拿铁的香气,赎回片刻的体面与宁静;让我在家人需要时,能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成为他们可以倚靠的港湾。它的力量,沉默而具体,铺设着让我得以昂首前行的现实阶梯。 而书,是那盏永不熄灭的马灯。当我在现实的荆棘丛中迷失方向,在人际的蛛网里感到窒息,在成功的单一刻度尺前倍感焦虑时,是它,用一束温润的光,照见我内心的褶皱与沟壑。它不提供答案,却提供更多的参照与疑问。在杜甫的“国破山河在”里,我照见了个体渺小与家国永恒的缠斗;在托尔斯泰的安娜身上,我目睹了激情如何如烈火般将人烧灼成灰,又如何在那灰烬里,开出凄美的人性之花。书让我懂得,人生的疆域,远不止于银行账户的数字或社会坐标的高低,更在于内心宇宙的辽阔与弹力。它教会我在输得起的年龄失败,在众人喧嚣时沉默,在一切坚固的东西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时,依然相信某些不朽的价值。 如今,我依然会偶尔凝望一张人民币。看它精细的纹路,国徽的庄严,背后壮丽的山河。它是一张微缩的通行证,承载着十四亿人共同的信任与劳作,让我能自由地换取面包、车票、一束花,换取一份不被打扰的尊严。而当我合上一本好书,指间仿佛还残留着纸张的触感,胸腔里却鼓荡着远方的风。钱,让我作为一个“社会人”,稳稳地站在大地上;书,则让我作为一个“宇宙间思索的生命”,得以挣脱地心引力,去触碰星辰。 我终于明白,这人生的两件宝,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抉择。它们是太极图里相互依存的两极,是鹰之双翼,车之两轮。人民币,是我们用以雕琢生活这块璞玉的刻刀,锋利而必要;书,则是内化于心的雕工之魂,是那份审美、格局与耐心,决定着我们最终能将生活雕刻成何等模样。只握刻刀,人生可能沦为琐屑的堆砌;空有魂灵,梦想亦难免在现实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愿我们都能怀揣着对人民币的诚实劳动与敬畏,去扎实地建设此生;也能永葆对书的谦卑与渴求,让灵魂的枝叶,伸向无限的天空。在踏实的前行与永恒的仰望之间,我们才真正接住了命运递来的这两件宝物,才配得上这既有烟火可亲、又有星汉灿烂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