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芜,是陆府花五十两买来伺候瘫痪大少爷的。
都说他脾气古怪,难以伺候。
可再难伺候,能比眼睁睁看着亲娘无钱下葬更难吗?
那天他为我摔下轮椅,用全部家产换回了我的卖身契。
在我心中他从来不是废人,而是我人生里唯一的光。
后来,他留给我一纸绝笔书,说让我代他去江南看春暖花开。
可他不知道,没有他的江南,对我而言已是永冬。
1
我叫阿芜,是陆府花五十两买来伺候大少爷陆荒的。
都说大少爷是个四肢瘫痪的废人,脾气古怪,难以伺候。
可再难伺候,还能比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亲娘无钱下葬更难吗?
办完娘的后事后,我忐忑地进了陆府。
管家把我领到一座僻静的院子。
「就是这儿了。」
「少爷他自从伤了身子,就不爱见人,也不爱出声,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怜悯。
「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喂饭,喂药,擦身,翻身。」
「天气好时推他出来晒晒太阳。其他的,莫要多问。」
我攥紧了衣角,用力点点头:
「阿芜记住了。」
2
午后,我端着药碗来到少爷房中。
我放轻脚步,挪到床前。
只看了一眼,我便愣住了。
他闭着眼,黑色的长发铺在枕上。
皮肤白皙,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唇峰分明。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男子。
「少爷。」
我小声试探着。
他没动静。
我又稍微提高了点声音:
「少爷,我叫阿芜,是府里新来的丫鬟,以后专门伺候您。」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看着我。
我想起管家的叮嘱,定了定神。
「少爷,该喝药了。」
我低声说着,舀起一勺汤药,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他却抿着嘴,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洇湿了衣领。
我慌忙放下碗,用袖子去擦。
「对不起,对不起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我吓得跪倒在地。
一道低沉,嘲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就这么可怕吗?一个废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少爷……我……」
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移开目光,望向床帐:
「喝这些有什么用,徒劳罢了。」
看他那麻木的样子,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小声道:
「少爷若实在不想喝,那……那奴婢以后,偷偷倒掉便是。」
他视线转回来,落在我脸上。
「起来吧,地上凉。」
他声音淡了些。
「把药端过来。」
「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要伺候我喝药吗?」
「是,少爷。」
我重新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小心地喂完了药。
看来,少爷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
3
傍晚,伺候少爷用过清淡的粥食后,便到了擦身的时候。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
解他衣带时,手指都在抖,脸颊烧的通红。
「少爷,我……我给您擦身了。」
我声如蚊蚋,不敢看他。
他低低「嗯」了一声。
我拧干热布巾,从脖颈开始,一点点往下擦,动作僵硬。
擦完前面,我松了口气:
「少爷,您翻下身,我擦擦后背。」
话一出口,我才反应过来。
「少爷……我忘了。」
「无妨,帮我一把。」
他淡淡道。
我赶紧俯身,手臂穿过他颈下和膝弯,想帮他侧过去。
可力气没用好,他的额头「咚」的一声撞在了床架上。
他蹙了下眉。
「对不起,少爷对不起。」
我慌得不行。
「磕一下而已,不要紧。」
「要紧的。」
我脱口而出。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柔地揉着他额角被磕到的地方。
「少爷就是少爷,是最要紧的人。」
我低着头,声音异常坚定。
「是阿芜笨,我以后一定小心,再不让您磕着碰着了。」
4
转眼间,我来陆府已一月有余。
这些日子,我渐渐摸清了少爷的脾性。
最初伺候少爷的时候,我出了不少差错。
不小心把汤撒了亦或者给他擦脸时用力过猛。
可是他从来没有苛责过我。
少爷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呐。
只是少爷总是双眼空洞怔怔出神。
我从没见过他笑,一次也没有。
少爷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我总想找些话同他说。
我跟他讲我以前因为半个馒头跟别人打架,在田里偷别人家的西瓜被别人追着把鞋跑掉了。
可是他总是淡淡的回应一个「嗯」。
我听府上其他的丫鬟说。
夫人去的早,老爷前几年也没了,留下这偌大家业。
二少爷跟大少爷不对付,为了老爷留下的那些产业地契,二少爷没少给大少爷脸色看。
我不明白,亲人不是比那些钱财更重要吗?
为什么二少爷不能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呢?
就像我生病的时候,娘总是会陪着我,跟我聊天,给我做好吃的。
夜里,我给少爷掖好被角,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发丝。
「少爷,阿芜会一直陪着您的。」
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许诺。
5
这日下午,天气晴好。
我特意跑到街上,用自己攒下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糖渍梅子。
这是我以前最爱吃的零嘴儿,娘在时,偶尔会买给我两颗。
我揣着梅子,快步回到少爷院中。
伺候少爷喝完药后,我献宝似的将油纸包打开。
拈起一颗深褐透亮的梅子,递到少爷唇边。
「少爷,您尝尝这个,是糖渍梅子,可甜了!」
他看了看梅子,迟疑了一下,微微张口,将梅子含了进去。
他慢慢咀嚼着,我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
「甜吗?」
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咽下后,轻声道:
「甜。」
我立刻笑开了花。
趁着他心情似乎不错,我给他讲起了笑话。
讲完后,我自己先忍不住。
「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可笑了半天,却发现少爷脸上并无多少笑意。
我尴尬地收了声,挠了挠头,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
我眼睛一转,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问:
「少爷,您听过猪叫吗?」
我伸出手指,把自己的鼻子使劲往上拱起,另一只手同时揪住自己的一只耳朵,用力拉。
然后,我铆足了劲,学着猪的腔调。
「哼哼哼」地叫了起来,一边叫还一边夸张地晃着脑袋。
他微微一怔,一声极轻的笑音,从他喉间逸了出来。
「呵……」
「真是胡闹。」
他低声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
「少爷,您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少爷终于笑了。
6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少爷也越发熟稔了。
这天少爷忽然开口:
「推我去书房看看吧。」
我随即应道:
「哎,好!」
这是我第一次进少爷的书房。
书房很宽敞,靠墙立着好几个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
最引我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的几幅画和书法。
那画上的山水,气势磅礴。
那些字,笔走龙蛇,我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好看极了。
我推着少爷在书房里缓缓移动。
他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字画。
我悄悄观察着他,发现他此刻的眼神,与平日里不一样了,有了光彩。
「少爷,墙上这些都是你写的画的吗?」
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惊叹。
他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
「都是旧作了。」
这时我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蹲下身,仰起脸看着他,带着十分的认真:
「少爷,那你能教我写字吗?我想写自己的名字。」
7
他闻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教你写字?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看了看自己毫无生气的手指。
「连笔都握不了,要怎么教你?」
「少爷,您的手不能动,可您的嘴巴能动呀!」
我的语气里带着兴奋。
「我们试试……试试用嘴巴写字呢?」
他微微一怔,错愕地看着我。
「试试嘛,少爷!」
我恳求道,转身快步走到书案边,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
又选了一支笔杆较细,相对轻巧的毛笔。
我小心翼翼地将毛笔横着递到他的唇边。
「你含着笔杆,头动笔动,说不定就能写出字来呢?总比什么都不试要强啊!」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倾身,带着几分屈辱般地,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那支笔杆。
他的眼神异常专注。
他移动着头颈,努力控制着笔尖。
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出现在了纸上。
他松开口,我连忙接过毛笔。
他看着纸上的字摇了摇头。
「丑不堪言。」
「不丑!」
我立刻反驳,双手扒着书案边缘。
认真地盯着那个我不认得的字,
「这是少爷用嘴写出来的第一个字,一点都不丑!」
我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少爷,您真厉害。我就知道您一定能行的,第一次就能写成这样,多练练,肯定能写得越来越好!」
他看着我崇拜的目光,轻笑一声。
「也就你会这么说。」
8
从此我每天都推少爷到书房去练字。
少爷练字时口水常常会不受控制地顺着笔杆往下流,我就在旁边帮他擦干净。
少爷真的很厉害。
不过半个月,那些字渐渐有了筋骨,有了章法。
虽然比不上他从前用手写的,但很工整清晰。
有时他会停下来,用眼神示意我近前。
「这个字,念『陆』,是我的姓氏。」
我凑过去,认真地看着。
「这个呢,是『芜』,你的名字。『芜』本是野草的意思,但用在名字里,有草木繁盛之意,带着生机。」
他细细地解释给我听。
原来我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意思。
「少爷,您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我跃跃欲试。
他示意我拿起另一支笔,铺开纸。
「握笔要稳,手腕要活。」
他在一旁指导。
我笨拙地握着毛笔,手抖得厉害,墨滴在纸上,洇开一大团。
写出来的「阿芜」两个字,像两只爬行的虫子,比少爷最开始用嘴写的还要难看。
我有些气馁。
「无妨,多练练就好。」
「我当初,还不如你。」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心里一下子又充满了干劲。
「嗯,少爷,我一定好好学。」
9
这日午后,少爷在书房练字。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哥,弟弟我来探望你了!」
来人正是二少爷陆骁。
陆骁几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纸上的字。
「哎呀,大哥真是勤勉呀,身子都这样了,还不忘练字呢?」
他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却又难掩轻蔑。
「弟弟我刚从外地回来,这不,一得空就赶紧来看望大哥了。」
少爷淡淡「嗯」了一声。
陆骁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大哥,你看你这身子骨,还是好好修养才是正经。」
「要我说老爷子留下的那些产业地契,不如都交给弟弟我打理,你也好安心静养呀。」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眼里的算计却藏不住。
少爷缓缓开口:
「不劳二弟费心,我还撑得住。」
陆骁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撑?拿什么撑?」
「大哥,认清现实吧,你如今就是个一个连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的废人!这些东西在你手里,岂不可惜?」
我听得心头火起,往前站了一步。
「大少爷他不是废人!」
陆骁看向了我,目光充满鄙夷。
「哪里来的贱婢,这里也有你插嘴的份?没大没小,尊卑不分的东西,滚出去!」
他厉声呵斥。
「要说没大没小,的确无人能及二弟你。直闯兄长书房,出言不逊,诅咒兄长,如今还在我面前,训斥我的人?」
陆骁被反驳地脸色一阵青白。
少爷继续道:
「至于产业地契,那是父亲遗命交由我掌管。若无事,便请回吧,我需要静养。」
「好,好,好!大哥,你等着!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他狠狠瞪了少爷一眼。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他靠在轮椅里,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少爷。」
我轻声唤道。
他睁开眼,看向我。
「阿芜,下次不必为我强出头。」
我用力摇头。
「少爷不是废人,他凭什么那么说你!」
他看着我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傻丫头。」
10
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
「少爷,为什么?为什么二少爷要这样对你?」
「因为我母亲,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我是陆府的嫡长子。」
少爷沉默许久才开口。
「而他母亲,只是父亲酒后失德,才有的一个意外,他母亲送他来陆府后就离开了。」
「父亲对我母亲很敬重,或许是因为嫡长子的缘故,对我期望甚高,管教也极严。」
「而对陆骁更多的是愧疚与亏欠,便格外纵容些。」
「父亲忙于生意,我们兄弟二人,从小便不亲近。」
「他性子骄纵,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我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太过优秀,占尽了嫡长子的名分与风光。他嫉恨我,也是常理。」
「如今我这副模样,在他眼里,自然是夺取家产最好的时机。亲情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有时候薄弱得不堪一击。」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少爷的衣袖。
「少爷,那你出的意外,是不是也跟二少爷有关?」
少爷深深地看着我,有些惊讶。
「半年前,我去巡视城外的茶山。」
「下山时,我所乘的马车,车轴突然断裂,马匹受惊,冲下了悬崖。」
我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那马车是府上常用的,出行前一日才由专人检修过,绝无问题。」
「车夫当场身亡。我命大,被崖边的树枝挡了几下,捡回一条命,却摔断了脊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事后,我暗中派人查过。」
「那日负责检修马车的一个老匠人,在事发后第三天就举家迁走,不知所踪。」
「而在他离开前,他嗜赌成性的儿子,莫名其妙还清了一大笔赌债。顺藤摸瓜,那笔钱的源头,最终指向了陆骁的一个心腹长随。」
我的心怦怦直跳,既是愤怒又是后怕:
「少爷!你既然查到了证据,为什么不报官?他这是谋害性命啊!」
听到我追问,少爷叹了叹气。
「阿芜,他终究是我父亲的血脉,是我的弟弟。父亲临终前,曾嘱托我照看好他。」
「我若将他送官,若是谋害兄长罪名坐实,他便是死路一条。我怎能亲手置他于死地?」
我怔住了,看着少爷平静无波的脸,心里翻江倒海。
可他顾念着兄弟情分,二少爷又何曾顾念过他呢?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可是他想要你的命啊。」
我的声音哽咽了,为他的不值,为他的善良感到心疼。
「少爷,你太苦了。」
「苦么?习惯了。」
「如今倒也不算太坏。」
至少,还有你这个傻丫头,会关心我,会为我愤愤不平,会觉得我苦。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