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午后的沙坑,像被阳光烤热的月球表面,一个穿橙色T恤的三岁男孩跪在中央,膝盖陷进温热的沙里。他右手握着塑料小勺,左手拢起沙堆,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一只睡着的猫。我蹲在旁边看他,小小的手掌笨拙而又郑重地挖掘着,拍打着,那专注的神情,竟有几分像远古的祭司,在修筑一座通天的神塔。沙堡的雏形渐渐显现,他屏住了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抠出一道城墙的垛口。那一刻,他的世界,只有眼前这一坑细细的、金黄色的沙。他的专注,是全然没有一丝缝隙的。周遭的喧嚣,太阳的直晒,过往的行人,于他都如不存在一般。那一刻,他便是沙堡,沙堡便是他。他的生命,他的呼吸,他所有奔腾的精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小小的创造里了。那专注之深,仿佛整个宇宙的秩序都系于这沙堡的存亡之上。
忽然,有只蝴蝶翩跹而过,孩子那黑葡萄似的眼珠便倏地亮了,整个身子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弹起,跌跌撞撞追去。方才那个庄严的国王不见了,此刻他成了一个纯粹的、欢乐的猎手,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只上下翻飞的、明艳的翅膀。这便是“赤子之心”了,这是一种何等奢侈而又纯粹的“在”啊!他筑沙堡,世界就唯有沙堡;他追蝴蝶,身心便只关注蝴蝶。那蝴蝶翅膀上闪烁不定的鳞粉,便是他全部的星辰大海。孩子的心神,像一泓清浅的泉水,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映照着当下的景物,没有一丝一毫流向他方。
我们这些大人,在一旁看着,心里是又羡又怕的。羡的是他那浑然的忘我;怕的,也正是这忘我。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要伸出手去,喊出声来:“当心,别弄脏了衣服!”“慢点跑,要摔跤的!”大人照看孩童之所以疲惫,并非仅因体力消耗,更因我们须以自己散乱的心神,去守护他们那浑然忘我的专注——他们沉浸于“天人合一”之境,全然不知危险为何物,而我们却要时刻绷紧神经,在他们无垠的专注之外,替他们警戒着整个世界的暗流。
这赤子之心的当下,是一种天赋的恩赐,那股凝然如一、奔流直下的专注里,没有过去未来的牵绊,只有一种未曾破裂的圆满。我们这些长大了的、心神散乱了的人,原先都曾这样活过,就像一滴水活在海里,像一声鸟叫活在春天里。可后来,我们越来越带着超市清单、房贷数字、微信红点,沉重而杂沓地活着,不再如赤子之时那样,能够把整个存在压缩成一捧沙、一只蝶。我们拼命在时间里塞进更多任务,不可能再用全部生命去空出一块地方,让蝴蝶可以歇脚。
我们是从那“天人合一”里被放逐出来的,在尘世的名利场、得失窝里打了个滚,心神便像一窝受惊的野马,东奔西突,再也收束不住了。我们读书,我们静坐,我们在一呼一吸之间苦苦地寻觅,不过是为了将那散乱的心神,一匹一匹地牵回来,重新系在眼前的这一刻。这便是修行者的“当下”了。这“当下”,不是天赋,不是本然,而是一种艰苦卓绝的收复。我们的心神早已如脱缰野马,被往事啃噬,被未来鞭策,在无数个“应该”与“必须”之间撕扯得支离破碎。于是有人焚香打坐,有人枯坐参禅,有人于喧嚣市声中强求静定——皆为将散逸的魂魄重新聚拢,安住于此刻。这需要“刻苦修炼”,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逆流而上,只为抵达那看似唾手可得、实则遥不可及的“此刻”。
赤子之心的当下,原是无需修炼的天然境界。孩子还没学会把身体当行李,把心灵当游客。他住在自己里面,像树住在树皮里,像银河住在星光里。追泡泡时,他的呼吸是圆的;捡树叶时,他的呼吸长成叶脉;哭的时候,呼吸是汹涌的潮汐;睡着了,呼吸就变成一根极细的线,把自己和黑夜缝在一起。他们这并非一种功夫,而是生命初绽时本有的澄明状态——如露珠映照朝阳,不假思索,亦不费力;如一朵云的生灭,一阵风的来去,全不挂心。
这么一想,人生的历程便显出几分奇妙的意味来。我们从“天人合一”的伊甸园走出,经历了漫长的、精神上的流离失所,最终的目标,竟仿佛是凭着自身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回那个起点去。只是,这回去,已大不相同。孩童的“合一”,是无知的、被动的圆满;而修行者的“合一”,却是洞悉了一切虚妄之后,主动选择的清醒的回归。一个像清晨未经人事的露珠,晶莹剔透;一个则像风雨过后,涤尽了尘埃的青山,沉静而苍翠。
我默默地想着,目光又落回那孩子身上。他已经弃了那将成的沙堡,被一只翩跹的白色蝴蝶引着,摇摇晃晃地奔向远处的花丛去了。沙坑中,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未完成的城堡。暮色温柔地漫过它的基座,它便缓缓地、无声地融入黑夜之中,在晚风中渐渐坍塌。
这,或许便是“赤子之心”的另一种真相罢——不执着于成,亦不挂碍于毁,只是全然地去经历,而后全然地去遗忘。而我们这些渴望归去的大人,所要修的,或许正是在这不断地建造与观看它消逝之间,找到那一颗如孩子般专注,却又如天空般宽广的、安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