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识宇
参考史料:《东北解放战争史》 《黄克诚传》 《黑龙江文史资料·剿匪纪实》 《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志》 《新四军第三师战史》
1946年8月,黑龙江省杜尔伯特草原的黎明来得格外早。
杏树岗上,一座用榆木、铁轨、马粪土夯筑而成的“土围子”被薄雾裹着,像一头蹲伏的恶兽。
围子最高处的旗杆上,一面褪了色的“青天白日”旗被夜雨打湿,贴在杆子上,像一块裹尸布。
旗下,19岁的王雅琴被反绑双手,嘴里勒着马嚼子,她父亲——匪首王克复——用枪管挑起她的下巴,朝两百多名土匪喊:
“保住寨子,我的19岁黄花闺女当晚陪你睡!再给你们十个草原黄花!要是让‘穷党’冲进来,你们连根女人毛都摸不着!”
回答他的,是一阵狼一样的嚎叫。
没人想到,这声嚎叫会在三小时后变成哭号;更没人想到,这个19岁姑娘的头颅,会被一刀斩落,滚到她父亲的身边。
一、光复后的“真空”
1945年8月,苏联红军坦克碾过满洲里,日本关东军土崩瓦解。杜尔伯特草原上的王爷、牧主、土匪、警察、协和会骨干,忽然一起失去了“主子”。

王克复就是其中一个。
他本是东科后旗最大的牧主,家有牛羊成群,妻妾五房。伪满时期,他花钱买了个“参事官”,日本人一倒,他连夜把“参事官”的铜印熔成两颗枪帽,又通过原满洲国军校同学、国民党东北行营高参的关系,领到一纸“杜尔伯特保安大队中队长”的委任状。
对草原上的穷牧民来说,“光复”只是换了个收税的名头:
——过去交“出荷羊”,现在交“保安粮”;
——过去怕“关东军”,现在怕“保安队”;
——过去被“协和会”抓劳工,现在被“保安队”抓“穷党”。
1946年夏天,中共西满分局派出一支30人的工作队,在杏树岗下设了“第一区政府”,搭起三座蒙古包,门口挂块橼木板,上书:人民政府。
牧民们第一次听见“穷棒子也能当家”时,吓得把牛车辕杆朝外摆——那是准备逃命的架势。
直到工作队韩区长把自己家的粮食分给了饥饿的牧童,大家才相信:原来天下真有不要钱的官。
可是……好景不长……
二、8月16日:血洗区政府
8月16日,那达慕大会刚散,草原上还飘着烤全羊的孜然味。
半夜,王克复带着200多骑手,马蹄包着布,悄没声地围住了三座蒙古包。
子弹像割草一样扫断门绳,蒙古包整顶塌下来,把睡在门口的通信员活活捂死。
韩区长拎着一支驳壳枪冲出来,打光20响,胸口被猎枪轰成蜂窝。
最惨的是女办事员刘岚,22岁,天津学生,被土匪凌辱了一夜,最后又被钉在榆树上,一刀剖开肚子……
天亮时,三座蒙古包只剩几根焦黑的哈那杆,地上用血写着一行字:
“穷党再敢来,这就是样!”
几天后,王克复把抢来的40头牛、200只羊赶到杏树岗,当众分给骑手,又抬出十坛子“高粱烧”,高声宣布:
“跟老子守寨子,女人、银子、牛羊,统统有!”
有人喊:“为王爷卖命!”
有人喊:“杀穷党,睡姑娘!”

三、新四军来了
8月20日,新四军三师八旅22团与蒙古牧民骑兵大队,悄然集结到杏树岗西南五十里的“七棵树”草原。
22团自从跟随黄克诚师长北上以后,一路由通辽、开鲁一带向北清剿土匪。旅长张天云在得知工作队出事后,连夜命22团团长王良太率部向杏树岗进发。
而蒙古牧民骑兵大队,早已在外围集结,等候新四军的到来。
作战会议上,蒙古大队长官布道尔吉一边在地图上标出杏树岗的地形,一边说:“围子四角都有炮台,其中西南炮台最重要,要先打掉,才能攻上去。外围有三股土匪,但战斗力不强,里面才是王克复的主力……”
王良太听后,说道:“打蛇打七寸,王克复就是七寸。外围三股土匪我们不管,先集中全力掏他的心。”
会议最后确定:部队兵分四路,三路佯攻外围,一路主攻杏树岗;带足八二迫击炮、重机枪、手榴弹、炸药包,先把四角的炮台端掉。
四、黎明合围
26日,凌晨4点,草原起了白毛风,湿气重得能拧出水。
骑兵大队的战马四蹄包布,像一条黑线,悄悄摸向杏树岗。
但,还是出了岔子……
5点10分,一名流动哨起夜撒尿,风把尿腥味刮到马鼻子前,战马“啾——”一声嘶鸣。
“谁?”土匪哨兵拉枪栓。
回答他的是一把马刀——刀从锁骨进去,刀尖从后颈出来,可枪还是响了。
瞬间,围子上一串火把,像一条点燃的蜈蚣。
王克复光着膀子冲上炮台,把盒子炮往空中“当当当”连放三枪:“莫慌!穷党来送死!”
接着,他让人把自己的女儿绑来,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炮台随即倾泻下来猛烈的炮火,官布道尔吉立即下令:“后撤!”
土匪在围墙上跳着骂:“穷党,没卵子!回去睡你们自己婆娘吧!”
这时,炮连刚刚把三门八二迫击炮悄悄抬到离西南炮台三百米的碱草洼。
连长听到正面炮声先响,料到骑兵大队打草惊蛇,于是不再等时间,立即下令道:“放!”
第一发试射,炮弹掠过围墙,在围子里炸起一团火球,照得炮台像纸糊的。
第二发、第三发……第七发,炮弹从炮台射孔钻进去,一声闷响,炮台里二十多个土匪,连人带机枪被掀上天。
官布道尔吉见炮台被端掉,随即率蒙古大队卷土重来!
“冲啊!”
骑手们怒吼着,把马蹬子敲得山响,像一把弯刀,顺着炸开的缺口切了进去。
可土匪的火力点不止一处,暗沟里又冒出两挺机枪,火舌交叉,把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全部击倒!
缺口被堵住了……
五、血战围墙
王良太在指挥所得到战报,下达死命令:“天塌下来也要把围墙撕开!”

于是,四连用“叠人梯”的方法向围墙上爬去,爬上去一个,被土匪一刀砍翻,第二个再爬……
老红军连长杨华在爬上围墙后,被子弹击中,壮烈牺牲,
战士们高喊着:“为连长报仇!”不顾一切地向围墙冲去!
重机枪被抬到离围墙30米的坟包后,枪管打得通红,射手把尿撒上去,“滋啦”一声白雾,接着再打。
迫击炮弹像下冰雹,一口气又打出近百颗,终于又把西南角炸开一个三丈宽的缺口。
“嘀嘀哒——”冲锋号响。
骑兵们把马刀斜压在臂下,刀背贴马鬃,像一柄柄离弦的箭,再度顺着缺口冲进围子,22团的步兵紧随其后。
王克复见大势已去,带着20名亲兵,从东北炮台吊桥往外冲。
他的女儿王雅琴此时早已被解开绳子,她双手各持一支“二十响”,骑一匹青白马,马尾系着红绸,一边打一边喊:“爹,我掩护!”
一颗子弹飞来,王雅琴左臂中弹,身子一歪。
她的贴身保镖傲布哈扑上来,用身体挡子弹,胸口被打成筛子,血喷了王雅琴一脸。
二连副连长赵永胜见他们想跑,纵马追上,手起刀落,王雅琴的人头飞出一丈多远,正落在王克复马蹄前。
王克复看到后,疯了一样,举枪乱射。
四面八方的机枪同时开火,王克复连人带马被打成“马蜂窝”,马先跪倒,把他压在下边,尸体被后续马蹄踩成肉泥。
晨8点,枪声停了。
杏树岗上空,一面红旗猎猎飘扬。
六、哭祭与参军
战斗结束后,牧民们赶着牛车,把自家最好的白布献出来,给烈士擦脸。
一位70岁的蒙古族老阿妈,把57名烈士的名字一个个用蒙文、汉文对照绣在一条黑缎带上,挂在杏树岗最高那棵歪脖子树上。
300名蒙古族青年当场报名参军,其中就有官布道尔吉的侄子官布扎布,后来随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
七、部队沿革与尾声
1946年9月,新四军三师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第二纵队,八旅改称第四师,师长张天云、政委李雪三,1955年同授中将。
王良太后来任38军副军长、沈阳军区工程兵司令员,1955年授少将。1960年,他在沈阳军区工程兵某团发现一名个子不高、满脸稚气的通讯员,名字叫雷锋。
杏树岗战斗,是我军在东北早期剿匪中最惨烈的一仗之一:歼敌两百余人,我军牺牲57人。
如今,杏树岗上那座被炮火削去一截的围墙还在,当地人都叫它“半截岗”。
每年8月,岗上会飞来一群不知名的红胸脯小鸟,落在枯焦的榆树上。
老兵说,那是烈士们的魂,回来听冲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