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冬,松山的雪下得没心没肺。

洪承畴裹着件绽了棉絮的明军铠甲,脚踝在雪地里拖出两道黑印——那是血和泥冻在一处的颜色。清军的刀鞘顶着他的后腰,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金属撞着骨血的闷响。他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雪粒子落在脸上,凉得像早年在福建南安老家,母亲纳鞋底时用的针。

那年他还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万历四十四年的春闱放榜,他挤在顺天府的榜单前,手指抖着划过“洪承畴”三个字。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乡音里带着喜泪:“咱们南安出进士了!”他攥着榜单边角,指甲掐进纸里,心里想的是“致君尧舜上”,是“文死谏武死战”——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四十多年后,自己会以俘虏的身份,跪在异族帝王的脚下。

天启二年,浙江提学佥事任上,他在杭州府学里看见一群穿短打的生员。有人偷偷递给他一张揭帖,写着地方官勾结盐商克扣学粮。他夜里提着灯去粮仓,粮囤上的老鼠窜过,惊得他手里的灯晃了晃。火光里,他看见粮囤下的糠麸比米粒多,突然想起老家灾年时,母亲把最后一把米煮成粥,自己却嚼树皮。第二日他就上书弹劾,把那几个官员拉下马时,生员们围着他喊“青天”,他摸着腰间的印绶,觉得这官当得值。

可崇祯二年的陕西,把他的“青天”念想砸得稀碎。那时他刚任陕西三边总督,眼前的黄土高坡上,饿殍像被风吹倒的草。农民军王左桂带着人抢粮仓,他站在榆林城楼上,看着城下挥舞锄头的饥民,突然分不清谁是贼谁是民。手下总兵催他下令开炮,他沉默了半响,只说“先围起来”。夜里他让人送了几车杂粮过去,王左桂却在粮车里藏了刀,差点杀进城门。后来他擒住王左桂,在辕门外斩了他,刀落下时,他别过脸,听见围观的饥民里有人哭,有人骂,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第一次明白,在乱世里,“仁”有时候是要人命的。

崇祯七年,他升了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那天他站在紫禁城的丹陛上,崇祯皇帝亲手把尚方宝剑递给他,说“中原安危,全在卿手”。他跪接宝剑时,看见皇帝的龙袍袖口磨了边,心里突然一酸。回到府里,他连夜写了《剿寇方略》,里面说“先抚后剿,恩威并施”。可那时的农民军早已成了气候,李自成在河南开仓放粮,喊着“均田免粮”,老百姓像潮水一样跟着他。洪承畴带着兵追,从陕西追到河南,又从河南追到湖北,可杀了一个头领,又冒出来十个。他夜里在军帐里翻《孙子兵法》,翻到“上下同欲者胜”,突然把书扔在地上——他知道,这仗打不赢,因为朝廷和老百姓,早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真正的转折点,是崇祯十二年的松锦大战。

那年皇太极亲率清军围攻锦州,崇祯急调洪承畴率十三万大军驰援。他在宁远誓师时,把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对将士们说“此次出征,要么解围锦州,要么马革裹尸”。可走到松山,他却犹豫了——清军故意示弱,诱他深入,而崇祯在京城连下圣旨,催他速战速决。他给皇帝写了封长信,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动”,可信送出去没几天,催战的圣旨又到了,里面说“若再迁延,国法难容”。他站在军帐里,看着地图上的松山,像个孤立无援的孤岛,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知道,这是个死局,可他不能退,因为他是洪承畴,是大明朝的兵部尚书。

崇祯十三年秋,清军切断了明军的粮道。十三万大军的粮草只够三天,将士们开始抢粮,军营里乱成一团。洪承畴让人把自己的粮分给士兵,可杯水车薪。夜里他巡营,看见一个小兵抱着半块发霉的饼子哭,说“将军,我想我娘了”。他蹲下来,想拍拍小兵的肩,可手刚伸出去,小兵就咽了气。他看着小兵圆睁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那年儿子才五岁,送他出征时,拉着他的衣角说“爹早点回来”。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滴在冰冷的地上。

崇祯十四年正月,松山副将夏承德降清,打开城门。清军冲进来时,洪承畴正在中军帐里写绝命诗,笔还没落下,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想拔剑自刎,可手被按住,动弹不得。皇太极派人来劝降,他绝食了三天,水米不进。直到第五天,范文程来看他,两人聊起古今成败,范文程突然指着他的衣服说“先生衣服上有只虫子,先生尚且爱惜,何况性命?”他低头看见那只爬在衣角的虫子,突然愣住了——他想起母亲临终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起儿子还在京城等着他,想起自己几十年的仕途,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在松山?那天晚上,他喝了清军送来的粥,粥里的米很糙,可他吃得很慢,像在吞咽自己前半生的名节。

顺治元年,洪承畴跟着多尔衮入关。那天他穿着清朝的官服,站在北京城头,看着清军的旗帜插遍紫禁城。有人在城下骂他“汉奸”,他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多尔衮让他起草《招抚江南檄》,他在檄文里写“剃发易服,以顺天意”,可夜里写的时候,笔停了好几次——他想起在杭州府学里,那些生员穿着长衫读书的样子,想起母亲下葬时,按汉俗穿的寿衣。他把檄文揉了又写,写了又揉,最后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顺治二年,他以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的身份,去江南招抚。刚到南京,就遇到黄道周起兵抗清。黄道周派人给他送了封信,里面写“洪承畴久死矣,汝何人也,敢冒其名?”他拿着信,手气得发抖。有人劝他招安黄道周,他却下令“剿杀勿论”。刑场设在聚宝门外,黄道周坐着讲学,声音洪亮,连围观的百姓都跟着哭。洪承畴躲在轿里,听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话,突然掀轿帘想冲出去,可脚刚迈出去,又缩了回来。刀落下时,他看见黄道周的血溅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红梅。他猛地放下轿帘,对轿夫喊“走!快走吧!”,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知道,黄道周骂的是对的,那个曾经的洪承畴,早就死在松山的雪地里了。

同年,他镇压了金声、江天一领导的抗清义军。金声被俘后,对他说“公为明臣,我为明民,何忍相残?”他低着头,不敢看金声的眼睛,只说“各为其主”。可夜里他睡不着,想起金声的话,想起自己在崇祯面前发誓的样子,突然觉得心口疼。他起来写了首诗,里面有“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可写了“山”字,又用墨涂了,改成“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他问自己,这“臣节”,还在吗?

顺治三年,他率军平定福建,招降了郑芝龙。郑芝龙见他时,笑着说“先生也是福建人,咱们算同乡”。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像被针扎——郑芝龙是为了权力降清,自己呢?难道不是吗?后来郑成功起兵抗清,派人给洪承畴送了封信,里面骂他“背主求荣,不忠不义”。他把信烧了,可夜里梦见母亲,母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不孝子,丢尽了洪家的脸”。他从梦里惊醒,冷汗湿透了衣服,再也睡不着。

顺治四年,他处理江南赋税,下令加重百姓负担。有个老秀才来见他,哭着说“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先生救救我们吧”。他看着老秀才花白的头发,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个秀才,一辈子清贫。他想答应老秀才,可手里的笔却不听使唤,还是签了字。老秀才走的时候,对他说“先生忘了初心啊”。他看着老秀才的背影,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他没忘,只是初心早就被权力和性命磨没了。

顺治六年,他加官太保,权势达到顶峰。那天他穿着一品官服,站在顺治皇帝面前,接受赏赐。皇帝说“先生为大清立下大功,朕不会忘了你”。他跪谢恩,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只觉得空荡荡的。回到府里,他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突然想起在陕西时,自己连一碗粥都舍不得喝,要留给士兵。他拿起一块玉佩,是顺治赏的,可他觉得不如母亲留给他的那枚铜簪——那枚铜簪,他一直带在身上,磨得发亮。

康熙元年,洪承畴退休了。他回到北京的府里,每天都在书房里待着,看着自己写的《洪承畴章奏文册汇辑》。里面全是他为清朝效力的记录,全是他镇压汉人、招抚降将的文字。他翻到松锦大战的部分,突然停下来,手指划过“臣力竭矣”四个字,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松山的雪,想起黄道周的血,想起那些骂他汉奸的百姓,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像个笑话——为了性命,丢了名节;为了权力,忘了初心;为了清朝,负了明朝。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康熙四年,洪承畴去世。清廷给了他谥号“文襄”,可没几年,乾隆皇帝下令编《贰臣传》,把他列在了里面。乾隆在诏书中说“洪承畴虽为大清效力,然其背明降清,不忠不义,不可为后世表率”。

就这样,洪承畴成了历史上的“贰臣”。他生前想靠权力留住一切,可死后还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有人说他是为了百姓,才降清招抚,避免更多战乱;有人说他是贪生怕死,背主求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矛盾和痛苦——他想做忠臣,却成了叛臣;想做仁官,却成了屠夫;想回家乡,却无颜面对。如今,松山的雪还在下,南京聚宝门外的青石板早就换了新的,可洪承畴的名字,却永远带着“贰臣”的标签。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乱世里人性的复杂,也照出了“忠”与“义”的重量。或许,在某个雪夜,他还会站在松山的战场上,看着那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问一句“如果能重来,你还会走这条路吗?”可答案,早就埋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