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晨雾裹着血腥气,赵高立在丹陛之下,袖中藏着的青铜药瓶已空了大半。
瓶内的药粉是用西域曼陀罗花与隐宫毒草熬制,能让猛兽癫狂,也能让群臣噤声。
他望着远处被铁链锁住的巨鹿,那畜生脖颈的皮毛已被勒出血痕,眼中泛着诡异的青芒——这是他为今日朝会准备的“祥瑞”。
不,不是祥瑞,是祭品。
一场献给权力的荒诞剧,即将开演。

“陛下,臣得一祥瑞!”赵高挥袖示意,四名力士拖着铁链将巨鹿拽入殿内。
鹿蹄在青砖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胡亥手中的玉盏险些掉落。
那畜生突然人立而起,铁链哗啦作响,鹿角上的金饰撞出清脆的颤音,与群臣压抑的抽气声混在一起。
“此乃......”胡亥瞪大双眼,酒意未消的脸上露出困惑,“马?”
赵高躬身,朝服上的蟒纹随着动作扭曲如活物:“陛下圣明!此乃西域进贡的天马,日行千里,踏云而歌!”
他转头扫视群臣,目光如刀,停在左丞相冯去疾颤抖的指尖上——那上面还沾着昨夜抄写《秦律》的墨渍。
“诸位以为如何?”胡亥歪头,酒气喷在龙案上的葡萄上,“这马......可配朕的銮驾?”
殿内死寂。
叔孙通感觉喉头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十年前在隐宫,赵高曾握着他的手教写“鹿”字,烛火映着少年专注的侧脸,与此刻朝堂上的阴鸷面容重叠。
他偷偷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用染血的指尖在内衬绣上“鹿”字——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也是对文字尊严的献祭。
“确是天马!”御史大夫率先跪地,玉笏板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臣恭贺陛下得此神物!”
附和声如潮水般涌起。
赵高盯着人群中唯一直立的蒙毅旧部,那人腰间的玉佩刻着“忠”字,此刻却在微微摇晃。
“你说呢?”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这......这分明是鹿!”那人突然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得鹿再次发狂,铁链缠住了他的脚踝。
赵高笑了,笑容里带着隐宫监工的残忍:“拖下去,让他去和天马作伴。”
当武士将人拖走时,他听见对方凄厉的喊声:“赵高!你篡改遗诏!你不得好......”
声音戛然而止,殿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第一滴血,已经落下。
但这场杀戮,不需要刀剑,只需要沉默。
光禄大夫周文低头盯着自己的朝靴,听见心跳声在耳膜轰鸣。
他想起三个月前,李斯被腰斩时,赵高也是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群臣。
“马……是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靴底的隐宫泥土蹭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
“周大人果然识趣。”赵高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御史中丞李同身上。
那人握紧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疏文上“关东乱民逼近”的字迹透纸而出。
“启禀陛下,这确是鹿,丞相此举恐乱朝纲——”
李同的话未说完,已被赵高厉声打断。
“乱朝纲的是你!”赵高踏前半步,袖中滑出一道寒光,“陛下刚愎自用?你竟敢借鹿讽谏!”
他挥手示意武士,“拖下去,剜舌!”
李同的惨叫声中,胡亥忽然按住赵高的手臂,龙袍上的蟒纹与赵高的朝服纹路交叠:“丞相,何必动怒……”
“陛下!”赵高忽然跪下,声泪俱下,额头触地时撞在青砖上,“今日臣指鹿为马,是测群臣对陛下的忠心!
若连马鹿都不分,何以共守大秦?”
他偷瞄胡亥,见帝王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当年始皇帝猎获白鹿,以为祥瑞,陛下难道要违背先帝遗训?”
胡亥脸色一白,想起始皇帝陵前的白鹿雕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太卜……太卜怎么说?”
未时三刻,胡亥在偏殿召见太卜。
烛火摇曳中,太卜捧着龟甲,看见赵高的影子像幽灵般贴在墙上,形如厉鬼。
“陛下,”他咽下口水,龟甲在掌心发烫,“龟甲显示,您祭祀时未斋戒沐浴,故见鹿为马,此乃神灵警示。”
胡亥脸色煞白,手指攥紧龙袍下摆:“那……如何破解?”
“需闭关斋戒,”太卜偷偷望向赵高,后者正把玩着腰间的狼首剑穗,“并将鹿放归山林,以赎冒犯神灵之罪。”
赵高适时跪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陛下万金之躯,当以龙体为重。上林苑风景秀丽,最宜斋戒。”
胡亥犹豫片刻,忽然想起上林苑的猎场,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也好,朕正好试试新制的猎弓。”
他起身时,赵高袖中掉出一卷竹简,胡亥瞥见“李由通盗”四字——
那是当年诬陷李斯的旧计重演。
又一个陷阱,悄然张开。
赵高站在咸阳宫门口,目送胡亥的车驾远去。
转身时,看见冯忠被武士拖出殿外,铠甲已被鲜血浸透。
“将军不是识鹿吗?”他蹲下身,拨弄冯忠的狼首徽记,指尖沾了血迹,“那就去阴曹地府识个够吧。”
“赵高!”冯忠啐出一口血沫,混着几颗断齿,“你以为杀了我们,就能坐稳丞相之位?子婴……”
“子婴?”赵高冷笑,用袖口擦去血迹,“他现在怕是自身难保。”
他起身拍拍尘土,望向远处的宗庙,“通知阎乐,今晚就去‘保护’公子子婴。”
是夜,咸阳城笼罩在血色月光中。
赵高坐在丞相府,看着清单上的名字被逐个划去,笔尖在“子婴”二字上停顿片刻,墨汁洇开成小团阴影。
当笔尖落下时,窗外传来夜枭的长鸣,与隐宫的更鼓声重叠。
“大人,”阎乐呈上密报,“刘邦已破武关,距咸阳不足百里。”
赵高捏碎密报,碎屑落在“指鹿为马”的朝议记录上:“让章邯去挡,就算刘邦来了,也得先过我这关。”
他的声音平静如死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子时三刻,赵高独自登上咸阳城头。
远处,上林苑的篝火映红天际,胡亥的笑声隐约传来,混着野兽的嘶鸣。
他摸出始皇帝的狼首剑,剑鞘上的“赵”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与城墙上的“秦”字军旗形成刺目对比。
“始皇帝啊始皇帝,”他对着星空低语,“你以为用秦律就能困住天下人?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秦律不如我一句话。”
城下忽然传来马蹄声,一名斥候飞驰而至:“报!刘邦大军已到霸上!”
赵高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胡亥的笑声重叠,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隐宫雪地刻下的“赵”字,如今那字迹早已被踩成尘埃。
权力的巅峰,原来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
“传令下去,”他朗声道,“紧闭城门,准备迎敌——顺便,把鹿苑的鹿都杀了,免得再有人犯忌讳。”
咸阳城的铁门缓缓关闭,赵高望着漫天星斗,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真正的报仇,是让仇人跪在你脚下。”
如今仇人尽皆伏诛,他却跪在权力的祭坛上,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渭水在远处奔腾,带走了他的倒影,却带不走刻在史书里的骂名。
赵高望着自己投在城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扭曲如鬼,终究是隐宫冻土上开出的恶之花。
当最后一声鹿鸣消失在咸阳宫墙之内,赵高终于明白——他所驯服的,从来不是鹿,而是人心。
他用一只鹿,测试了忠诚;
用一句谎言,摧毁了真相;
用一场荒诞,完成了对帝国灵魂的绞杀。
从此以后,“马”可以是“鹿”,“忠”可以是“逆”,“生”可以是“死”,而“赵高”可以是“秦律”。
但就在这一刻,他也失去了最后的身份:他不再是“赵高”,而是“恐惧”本身。
咸阳的夜风掠过城头,吹散了他手中的竹简。
碎片飘入渭水,像一片片腐烂的誓言。
而在远方,刘邦的旗帜已插上霸上高地,项羽的战鼓震动楚地山河,陈胜的骨灰仍在大泽乡的雨中燃烧。
暴政或许能赢一时,但历史从不会说谎。
赵高站在城头,听见自己内心的呐喊,却再也听不见“鹿”字的真音。
因为他早已,把自己变成了那只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