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的清晨,霜花在窗棂上凝结成细碎的冰晶,像撒了一把未融化的砂糖。我推开画室木门时,冷空气裹挟着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画架上未干的颜料还带着昨夜的余温。今天要画的是水彩,主题是少女与鱼——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已久,如同冬日里不愿离去的最后一只蝴蝶。

我调色盘里的颜料是清晨现挤的,钴蓝与群青在清水里晕开时,像极了冻僵的湖面下暗涌的深流。少女的轮廓先用赭石色勾勒,笔尖触纸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她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她的面容是水彩特有的透明感,腮红用玫瑰茜素轻轻点染,像被寒风吻过的苹果。最妙的是她发间的银饰,用钛白掺了珍珠粉,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让人想起雪地里埋着的碎瓷片。

画到鱼的时候,笔触突然变得活泼起来。朱红与藤黄在纸上追逐嬉戏,鳞片用干笔法一笔笔皴擦,仿佛能听见鱼尾拍打水面的哗啦声。我忽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看过的场景:腊月里,渔人凿开冰面,网起的银鱼在竹篓里蹦跳,鳞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于是我在画中添了几笔淡紫,那是冰层下幽蓝的底色,也是少女瞳孔里倒映的流光。

水彩的魔力在于它的不可控性。当我试图用湿画法渲染背景时,颜料突然在纸上晕开成一片雾霭。我索性顺着这意外,用枯笔在雾中勾出几株芦苇,杆子细瘦如骨,顶上的穗子却蓬松如发。这让我想起外婆冬月里煮的鱼汤,热气氤氲中,她总说:"鱼要活得欢,汤才鲜。"此刻画中的少女正俯身轻触水面,指尖与鱼鳍将触未触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画纸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忽然发现少女的衣襟上少了一颗纽扣,便用留白液点出银色的圆点,又在周围晕染开淡灰的阴影。这让我想起去年冬月,在旧货市场淘到的一枚鱼形胸针,银质表面氧化后泛着青灰,像被岁月浸透的月光。画中的鱼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在纸上画作几粒晶亮的盐渍。

当暮色开始吞噬最后一缕天光时,我完成了最后的点睛之笔——少女耳后的一缕碎发,用极细的笔触勾出,在暗处微微泛着蓝光。这抹蓝让我想起家乡冬夜里的河,水面结着薄冰,水下却有暗流涌动。画中的鱼正张开嘴,仿佛要吐出一个气泡,而少女的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冬日里突然绽放的腊梅。

收拾画具时,我发现调色盘角落还残留着一点群青,便顺手在画纸边缘画了只小小的水鸟。它单脚立在冰面上,喙尖沾着未干的颜料,像在等待春天的第一缕暖风。这幅画最终没有标题,就像冬月初一这个日子,在农历的刻度上既非开始也非终结,只是时光长河中一个温柔的停顿。

夜深了,我望着画中少女与鱼对视的瞬间,忽然明白水彩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永远保留着未完成的可能。就像冬日的河水表面冻结,深处却依然流淌;就像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条渴望跃出水面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