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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 || 作为抵抗的随笔写作——黄三平《康塘日以远》序

与黄三平结识是在北语的课堂上,当时的她选修了我一门硕士生课程。课间交谈时得知,她学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并不是我所从事的

与黄三平结识是在北语的课堂上,当时的她选修了我一门硕士生课程。课间交谈时得知,她学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并不是我所从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这不免让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们两人的专业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至少,我作为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选课时,几乎不会考虑古代文学专业的课程。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此后我们并无什么交往,但直到多年之后她通过电话联系我时,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寒暄过后,黄三平告诉我,她写了一本小说,想向我咨询出版渠道。知道她在写作,我十分高兴,当然是要鼓励她的。可说到出版,我却只能给她泼冷水了。当时我的手头也正压着几部书稿,有小说,有随笔,有论著,迟迟寻不到合适的出版机会。出版市场已然今非昔比。我劝她暂时放弃出版的念想,更别奢望稿酬或版税。如今写作早已变成自娱自乐的事情,充分享受写作本身即可。如果还惦记着公开出版,甚至暴得大名,那么写作便是自寻烦恼的不幸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有黄三平的消息。最近,她忽然又联系了我,从微信上给我发来她刚刚编辑好的一本20万字随笔集,希望我能为它作序,她已经找好出版社决定出版。在跋文里,我看到黄三平将自己这本集子里的文字称为散文,可我倒是更愿意把它们叫做随笔。在我看来,传统意义上的散文难免刻意为之的造作,而黄三平这些记录个人生活和感悟的文字是如此随意,如此真实,展现出一颗毫不修饰的淳朴心灵。它们确实更加合乎随笔文体的禀性。

阿多诺在其《作为形式的随笔》一文当中声称:“随笔最内在的正式法则即是异端。”这一结论指出的恰是随笔的非正统性,也是它的反抗实质。阿多诺认为,随笔带来的是智识上的自由。接下来,他阐释道:“然而,随笔不会允许其领域是被规定好的。它不是科学地完成什么,亦不是人为地创造什么,它努力反映的是一个童真者的悠闲:他毫不顾虑从前人的所为中汲取灵感。随笔反映的是爱和恨,而不是以一种不受制约的工作伦理模式,将心智呈现为‘无中生有’的创造。运气和游戏对于它是必不可少的。它并不从亚当夏娃开始,而是从自己想要谈论的内容入手;它说出的是随时随地所想,觉得说完了就此打住,而无须等到无话可说时。因此,它往往被归类为琐碎的写作。”

《康塘日以远》正是这样一部充分体现出随笔性情的文本,它有家长里短,有柴米油盐,也有风花雪月以及家国情怀。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有时是欢乐的,有时是忧郁的,有时是活泼的,有时是严肃的。她的日常生活里既有诗意,亦有凡俗。然而很明显,作者始终在努力借助诗意抵抗着凡俗。不过,这并不是说作者是无法容忍平凡的。其实,她试图拒绝的是平凡招致的遗忘。她所以写作不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是为了铭记。铭记本身则表明了作者是个深情之人。

深情之人乃是牵挂时间之人。时间在流逝中生成着情感,同时又产生着遗忘,因而唯有深情可以抵抗这种遗忘。其中,《等闲不识女儿面》一篇所揭示的正是遗忘之痛。黄三平在平静叙述母亲失忆的现实时,让我幡然领悟到其抵抗行为背后蕴藏着的无限深情。她这样写道:“母亲啊,莫担心,你忘了没关系,只要我没忘记。在寒雨嘀嗒的冬日,我们仍能像从前一样,和悦地围炉取暖,剪着梅花聊着闲话。”在黄三平的深情里,我洞见的是隐忍,是耐心,是不渝的爱,以至于我完全相信,她单方面的记忆坚持能够创造奇迹。即便她的母亲无法找回已经失去的记忆,却也仍然可以开始创建自己和女儿间的记忆。谁能说在未来的某一天,母亲失落于历史黑洞的记忆不会被女儿爱的火焰重新燃亮?

我明白,黄三平是为爱而记忆的,所以她的抵抗是表达爱的方式。她的写作无疑也是为了爱。除了写母亲,她还写父亲,写堂兄,写外婆,甚至写母亲的姑姑,写远房的亲戚表姨父。她似乎要写尽所有活在其记忆深处里的人。无一例外,他们都是自己故乡的人。由此可见,黄三平的爱及记忆是充满了怀旧性质的。故而,有时我很难把她的爱与乡愁区别开来。事实上,在离开故乡求学之后,黄三平虽说没有返回故乡,却也还是有意把家安在了距离故乡很近的城市。显然,这是她为随时归乡而做的准备。

在首篇《我的康佳塘》里,黄三平说:“如今我住在高楼林立的城里,设想未来的一天,回到康佳塘去,把父母留下的老屋修缮一下,每日里种菜种花,读书写字,最重要的是,在康佳塘看燕飞鹭翔,观云霞明灭,感风清触霜洁,接受太阳和月亮的馈赠。”康佳塘是一处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地方,但那里就是她的故乡。她从康佳塘出发,哪怕越走越远,最终,她依旧要回到康佳塘。她的离开从来不是背叛,那只是她身在时间之河顺流而下的迫不得已。

黄三平是故乡之子,也是时间之子。时间将其带离故乡,她漂泊的身影却时刻面朝着故乡,她的赤子之心总在逆流而上。为了不背叛故乡,她必须背叛时间。于是,她的乡愁便在这背叛与不背叛的纠结之中萌生,所以它注定是永恒的。就算她真正回到了故乡,乡愁也终究不会消失。毕竟,时间之河还在流淌。故乡,故人,故事,仍在一刻不停地流逝。

可以说,黄三平为了铭记的写作在本质上属于源自乡愁的强劲冲动。这是还乡之路上的行进,是告别未来的抵抗。不难看出,深情着实限制了黄三平的远方,但它从不是作为某种桎梏而存在的。相反,它是一种怜惜和保护,它赋予黄三平以反抗的力量,召唤她回归,回到那生而自由的故乡。

2025.12.8 北京格尔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