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栩
(作品:《萨顿广场故事》,[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
不到三周岁的黛博拉已经认为鸡尾酒是成人世界的轴心,那是她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得来的认识。她的父母,坦尼森夫妇并不觉得,过早的让黛博拉置身在成年人的酒宴这样的环境里有何不妥,既使那会塑造黛博拉早熟的心灵而隔绝了她和同龄玩伴的交往。
整天忙于应酬生意上的朋友,坦尼森夫妇对女儿黛博拉独自玩耍时热衷的幻想游戏“习焉不察”了。这是一个充满世故的总结,用漫不经心的口吻一言蔽之地总结出坦尼森夫妇和黛博拉之间的疏离关系。那样的关系里,黛博拉在星期天早上看见的是宿醉未消的母亲,招呼自己不要惊扰了母亲休息的父亲。这里没有天伦之乐的喜气,只有勉力撑持亲情的做作。坦尼森夫妇疲态般地挥洒父母之爱,生硬的将还未完全恢复的精力倾注在黛博拉身上。这样的爱显得刻意,几近于巩固女儿对父母的情感认识。
黛博拉眼里,坦尼森夫妇已变得相当陌生。这个缺少同龄玩伴的女童,从报纸的广告中挑出她想象出来的服装和珠宝,用它们来装扮自己。母亲参与黛博拉的幻想游戏,不过是从成年人的角度纠正女儿庸俗的品味,少了童趣的介入,给母女间的疏离关系增加了陌生化的距离。这就给了黛博拉三缄其口,不会将她同哈利太太在一起时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告知父母一个合理的解释。
同父母的疏离以及缺少玩伴让黛博拉孤独,进而容易被忽视,由此产生的敏感气质自然而然的让黛博拉和蕾内基于“古怪的同情”相互靠近。她们二人的靠近是对“重视亲切友善的阶段”的一种象征性拥有。那样的拥有随情绪起伏变化翻腾,在坦尼森夫妇家众多客人的注目下,黛博拉没过多久便离不开三十五岁的女演员蕾内了。
黛博拉的情感认识里不能没有蕾内,这严苛地对坦尼森夫妇提出了改善亲情关系的要求。无奈的是,坦尼森夫妇虽然是富裕的中产人士,但他们绝非身家丰厚。他们有生意上的朋友要应酬,经常举办酒宴招待客人,可他们的居所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供保姆住宿。他们在应酬上花费了大量精力,仅余的精力不够他们巩固女儿的情感认识。他们的办法简单有效,把蕾内排除在自家的客人名单之外。
不能见到蕾内,孤独且早熟的黛博拉只好像成年人那样同保姆哈利太太保持着表面和顺的依从关系。哈利太太曾经有过一段富裕的日子,丈夫去世后,沦为了一个贫穷的寡妇。为了从坦尼森夫妇那里得到照看孩子的工作,她自称热爱孩子,实则同事实相差甚远。事实是,哈利太太的狡计顺利得逞,却时常和黛博拉发生如同成年人那般互相知道对方软肋的争执。这种争执往往透视出当事双方的清醒与洞悉,在黛博拉身上,则外显为这个早熟的孩子有着更加封闭的自我。
天气阴沉恶劣的暮冬时节,哈利太太会带黛博拉去看电影。为了应付坦尼森夫妇把黛博拉带到户外一直待到下午五点钟的要求,坐在电影院里无疑是最安全的照看孩子的方式。尽管它牺牲了孩子童真的快乐,但它减轻了不少哈利太太职责上的负担。
坐在影院黑漆漆的空间里,黛博拉学会了同安静作伴。大部分时间,这个女童安静地坐着,习惯了置身在人群里的孤独,而不会想到那是否是自己此生的困境。孤独的苦涩滋味以一段略显伤感的场景提前预示,映照出黛博拉的敏感无助。公园里的一只死鸽子引起了黛博拉的注意,她并非像哈利太太认为的那样,放着家里花二十五美元买来的玩具马车不坐,喜欢玩一只死鸟,而是将童心纯属自然地投放在睡着了的鸽子身上。
童心应该得到恰当的引导并保护。无知无识的哈利太太不具备对童心的正确认识。她呵斥黛博拉,向公园里带孩子的另一个保姆随意吐露坦尼森夫妇的个人隐私。哈利太太的教养在这段场景里令人诟病,黛博拉弱小而孤独的身影则让人哀叹。
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哈利太太要去教堂望弥撒,为亡夫悼告。这段时间,哈利太太和蕾内约好,由蕾内来照看黛博拉几个小时。约定进行得很顺利,坦尼森夫妇毫不知情。出事的那个星期天蕾内没去公园,哈利太太带着黛博拉去了蕾内的家。
蕾内的变化有着成年人的热烈和奔放,她有午餐约会,还有“有钱的讨厌叔叔”上门约她一起去旅行。蕾内又从被人忽视的边缘回到了生活的中心,她同黛博拉的那种“古怪的同情”也就消失得不见踪影。黛博拉的感受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它无法形容,也就无法形诸感受性的文字。那符合一个孩子的心性,当这个孩子臆想出一个叫作玛莎的朋友,只为给蕾内搭起一座哄自己开心的桥梁,却受到蕾内的冷遇时,她的落寞化作“眉头紧皱,眼睛里充盈了泪水”,无人能懂。
然后,便有了黛博拉的走失。蕾内自顾自地梳洗打扮,没留意到女孩是何时开门,独自走了出去。惊慌之余,蕾内常理性的觉得应该出去寻找女孩。之所以是常理性的,一个细节反映出蕾内对女孩的寻找并未用尽全力。她跑进所住公寓的前厅,又返回家中,拿了几根香烟。这个不寻常的细节决定了自我琐事在蕾内心中的重要并摧毁了“古怪的同情”。蕾内和黛博拉的靠近一开始便不纯真,这时,更是断裂在成年人自矜、自利的私心上。私心让蕾内责怪起了公寓的电梯工。他不该在工作时喝酒,不该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坐电梯下楼而没有采取必要的行动来阻止她。处于私心满溢中的蕾内彻底表现出成年人的复杂心理,在女孩走失后的第一时间忙着推卸责任让以往她和黛博拉纯善的友谊全然崩坏。
至此,坦尼森夫妇才知晓了一切,知晓了哈利太太照看黛博拉时蕾内的介入。寻找黛博拉未果,作为父亲的罗伯特脑海里闪现的一连串恐怖画面,映射出父亲内心的后悔与惊恐。作为母亲的凯瑟琳则以自己在《圣经》前悔过的方式,诚恳地梳理出她和丈夫过去那不堪回首的生活。她用“道德败坏、罪不可赦”来贬轻自己,在黛博拉失踪事件里把自己置于应受谴责的缺席者地位。由此及彼的延伸,缺席者指涉出所有的成年人。对孩子缺少关爱的父母,失职的保姆,专注于自我琐事的临时陪伴者,正是他们,构成了那个忽视了孩童内心感受,湮灭童真的成人世界,这让黛博拉的孤独合理地形成,她的走失自然地发生。
黛博拉被找到后,罗伯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从女儿那里得知,她一直念叨着的玛莎究竟是谁。这个父亲不会明白,玛莎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它是黛博拉渴望得到的哄逗、关爱、成年人对孩童纯粹的善。
202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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