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深秋,落叶如血,铺满了空旷的庭院。赵高立于宣室殿前,望着阶下三公九卿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俯首听命的面孔,如今皆低垂着头,沉默如石。殿内,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
“丞相,”御史大夫颤声开口,“巨鹿之败,王离战死,章邯降楚,四十万大军尽归项羽。如今刘邦破武关,兵临蓝田,关中危在旦夕。社稷倾覆,非一人之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丞相早定大计。”
赵高冷笑:“大计?尔等欲立何人为君?”

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良久,太常低声道:“胡亥无子,诸公子皆被其所杀……唯公子扶苏之孙,子婴尚在。其人仁厚,通晓经术,或可承继大统。”
“子婴?”赵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一介书生,何堪为君?”
“丞相!”廷尉跪地叩首,“国难当头,唯宗室正统可安人心。子婴乃始皇之孙,血统纯正,若能继位,或可凝聚残兵,固守咸阳。”
赵高环视群臣,见人人俯首,竟无一人附和他另立他人的念头。他忽然明白——他已孤立无援。那些曾被他提拔的亲信,此刻也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权力的天平,已在无声中倾覆。
他缓缓坐下,手指摩挲着案上的玉圭,声音低沉:“诸卿所言,亦有道理。然——”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六国故地,皆已复国。齐、楚、燕、韩、赵、魏,各自称王,割据一方。秦之疆土,如今仅余关中一隅。始皇之所以称帝,因统一天下也。今天下分裂,秦地日蹙,若仍以‘皇帝’空名自居,岂非欺天?”
群臣愕然。
赵高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依秦之旧制,诸侯称王。今秦失天下,复为诸侯,岂可僭越称帝?子婴可立,但不宜称‘皇帝’,只可称‘秦王’!此乃正名之道,亦是自省之始!”
殿中一片死寂。有人欲言,却被同僚暗中拉住。赵高此举,看似谦退,实则狠辣——他剥夺了子婴“皇帝”的尊号,便等于否定了其正统性与权威。子婴若为“王”,则与六国诸侯平起平坐,赵高仍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实权。
“丞相所言极是。”太常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无奈,“请立子婴为秦王。”
赵高微微颔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既如此,便依众议。传诏子婴,即日斋戒,三日后入宗庙,参拜列祖列宗,受传国玺。”
当夜,赵高独坐丞相府,烛火摇曳。他取出珍藏的《爰历篇》竹简,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这是他年轻时亲手编纂的启蒙教材,曾让无数贱民识字明理。可如今,这文字的光辉,却照不进他内心的深渊。
“传国玺……”他喃喃自语,“终究,还是要交出去了。”
但他并未真正交出。他早已命心腹将真正的传国玺藏于密室,只准备了一枚仿制的玉玺,将在宗庙仪式上交予子婴。那枚假玺,玉色浑浊,篆文呆板,唯有他知道真伪。而真正的传国玺,将是他最后的筹码——若子婴不从,他便可宣称其“受伪玺,非正统”,废而代之。
咸阳城的深秋,寒风卷着枯叶掠过斑驳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子婴站在宗庙的台阶上,望着天空中南飞的雁群,手中握着赵高的密信,信纸边缘被他捏得发皱。信中"请公子斋戒五日,行登基大典"的字迹墨迹未干,却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底激起阵阵寒意。
"公子,"韩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赵高弑君篡位,如今却突然请您登基,这其中必定有诈!"
子婴没有回头,目光仍追随着天际的雁影。他想起胡亥驾崩那夜,赵高在望夷宫的血腥场景,想起那些被赵高以"谋反"罪名处死的宗室子弟。他缓缓开口:"赵高这老贼,在朝堂一手遮天,如今刘邦大军压境,他走投无路,想借我的名义稳住局势。若我贸然前往,只怕有去无回。"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韩谈紧握佩剑,剑柄上的玄鸟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子婴轻抚腰间的玉珏——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温润的触感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转身望向宗庙内先祖的牌位,烛火摇曳中,始皇帝的铜像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我岂会不知?"子婴的声音平静如水,却暗含锋芒,"赵高这老贼,早在胡亥驾崩那夜,就已将大秦的根基踩在脚下。他想用我的名义,让天下人以为大秦仍由嬴氏掌控,实则不过是他篡位的遮羞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宗庙中排列整齐的先祖牌位,"为了大秦,为了被赵高残害的宗室子弟,此贼今日必死!"
"公子,"韩谈单膝跪地,"您要如何?"
子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展开后,上面是《商君书》中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将计就计!"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赵高定会派人来催促,我们便称病不出。待他亲自前来,便是诛杀此贼的良机!"
他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记住,赵高这老贼,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看穿他的心思。"
第一日。子婴剧烈咳嗽着,将带血的丝帕按在唇边,鲜血渗过帕子,在"斋戒"的黄绫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韩谈会意,接过帕子"不慎"遗落于赵高使者必经的回廊。
"陛下咳血了?"赵高看着帕子上的暗红,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使者回禀时特意提到:"秦王连举盏的力气都无,案头摆着始皇帝的《商君书》,不时翻看,似乎在思量什么。"
子婴在帐中听着回报,摸了摸剑柄的狼首纹——那是蒙家军的徽记,与赵高袖口的蟒纹绣品针锋相对。他心中暗笑,赵高啊赵高,你可知,你最忌讳的,正是蒙家军的印记。
第三日。子夜时分,斋宫后院的老槐树下,子婴握着始皇帝的青铜剑,剑鞘上的"政"字与韩谈袖口的"蒙"字刺青在月光下相映生辉。
"蒙将军临终前说,"韩谈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此剑见,如蒙家军见。蒙家军与赵高,本是死敌。"
子婴将剑按在韩谈肩头,剑锋轻触他的铠甲,发出细微的声响:"明日午时三刻,带羽林军控弦待命。"他抬头望向槐树影中的北斗七星,"记住,只等钟声三响——让赵高看看,什么是大秦正统。"
"公子,"韩谈犹豫着问,"若赵高不来,我们怎么办?"
子婴轻笑一声,声音如寒冰般清冷:"他一定会来。他若不来,便是承认自己心虚,更无法在朝堂上立足。"
五日后,赵高的使者已经是第三次前来催促。子婴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上装出病态的苍白,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
"烦请转告丞相,"他有气无力地说,声音微弱如游丝,"子婴身染重病,实在无法起身。"
使者走后,韩谈从暗处走出,眉头紧皱:"公子,赵高生性多疑,这样拖延下去,恐怕会引起他的警觉。"
子婴咳嗽两声,坐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越是心急,就越会按捺不住。"他指了指案几上摊开的《商君书》,"你且看,他最忌讳的,正是我手中这本《商君书》。"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赵高把玩着手中的狼首剑,剑刃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他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咸阳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子婴这小子,竟敢装病?"他自言自语,声音中带着不屑,"真以为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他转头对阎乐下令:"备车,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位'病入膏肓'的公子!"
赵高的马车疾驰在咸阳的街道上,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仿佛死神的车轮。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但很快,他就将这丝不安抛诸脑后——在他看来,子婴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子婴的居所外,韩谈远远望见赵高的车队,立刻飞奔回内室禀报。子婴猛地起身,眼中闪过寒光:"准备动手!"
他将匕首藏在袖中,重新躺回榻上,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赵高踏入内室,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走到榻前,看着子婴"虚弱"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公子这病,看来是不轻啊。"
子婴挣扎着起身,锦袍滑落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胸口的汗渍却出卖了他的镇定:"有劳丞相挂念,寡人怕是熬不到宗庙大典了。"
赵高走近榻边,忽觉一阵眩晕,侍卫们已东倒西歪地靠在墙上。他想拔剑,却发现韩谈的剑已抵住咽喉——那剑,正是当年他从李斯腰间扯下的磁吸剑,此刻剑柄的"法"字正对他的眉心。
"你!"赵高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的《商君书》。书页纷飞间,子婴握住始皇帝的青铜剑,剑鞘与磁吸剑发出刺耳的共鸣。
"丞相可记得,"子婴起身,锦袍下的黑色甲胄泛着冷光,"当年你用'谋反'罪名诛李斯三族时,也是这样的迷香?"
赵高盯着子婴手中的剑,忽然笑了:"你以为用始皇帝的剑,就能证明正统?"他指了指铜像,"他当年杀吕不韦,跟我杀你有何不同?都是权力的刀!"
韩谈的剑刺穿赵高右肩时,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鲜血溅在《商君书》的"刑过不避大臣"处,"避"字被血覆盖,只剩下"刑过不大臣"。
子婴捡起竹简,指尖划过血字:"丞相看,秦法终究容不得你——更容不得权力的僭越者。"
赵高瞪着他,忽然笑了:"你以为杀了我,大秦就能得救?始皇帝种下的因,你我都是果!"他咳出血沫,盯着始皇帝铜像,"你看那铜像,他手里握的是剑,还是刀?你我都是他的影子,他用律法做刀,我用刀做律法,不过是……"
"不过是秦制的囚徒。"子婴接过话头,剑刃抵住赵高咽喉,"但你比他更可怜——他至少相信自己是天命,你却知道自己是窃国者。"
殿外钟声三响,羽林军已控制斋宫。赵高望着窗外的雾霾,想起十岁那年在隐宫雪地刻下的"赵"字,如今那字迹早已被踩成尘埃。
"动手吧,"他对着子婴吐血,"记住,权力的滋味,会上瘾的——就像始皇帝的长生药,就像我的《爰历篇》。"
韩谈的剑再次刺入心脏时,赵高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的剑刃,口中涌出鲜血:"我……我竟输了……"
他的身体重重倒下,手中的狼首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仿佛为他罪恶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子婴看着赵高的尸体,长舒一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悲凉。他缓缓跪下,将始皇帝的青铜剑轻轻放在赵高身旁,剑身映出他疲惫的面容。
"可惜,"他喃喃道,"即便杀了赵高,也无法挽回大秦的命运了……"
此时,远处传来隐隐的战鼓声,刘邦的军队,已经逼近咸阳城。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子婴望向窗外,暮色中的咸阳城,正被历史的车轮碾过。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高儿,赵是赵,秦是秦,莫要混淆了。"而今,他终于明白,混淆了这个事实的,不是赵高,而是他自己。
他拾起《商君书》,翻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的那页,指尖抚过血迹斑斑的字迹。窗外,雁群已飞远,只留下一片空荡的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王朝的终结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