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片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漩涡无数。那海是无边无际的,近岸处的海水,是一片泱泱的、葱绿的水,往那水天相接的极远处望去,就只剩下一种决绝的、沉静的蓝了,蓝得深沉,蓝得幽邃,仿佛已不是水,而是凝结了的时间。逝水无声,渐远渐蓝,最终与天边云气交融,分不清是海吞了天,还是天融了海。风吹过海面,带着咸腥的、鲜活的气味,那风仿佛是亘古的,从不可知的远方来,到不可知的远方去。
平日里,我们心里的那片海,只是浑浑地睡着,被琐屑的尘埃封着。风起云涌,海风一引,才荡荡地摇动起来。记得昨天,在校医院遇见那位旧同事,她拉住我,急急地诉说着近来的委屈,说任务的繁重,说考核的苛严,言语间满是激愤的颤音。我听着,点着头,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我自以为懂得她的苦,但此刻对着她这片海,一片无始无终的、沉郁的蓝,我才恍然,我何曾懂得?我听见的只是她言语的波浪,又何曾潜入那言语之下,去探看那一片幽暗的、由无数细碎过往堆积而成的海底呢?她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背后或许都藏着一桩我永不能知晓的欢欣或创痛。
我们每个人,原来都是一个谜面,而那谜底,并不在我们高声的宣言里,却都藏在那过往的、日复一日的细碎里:清晨厨房里粥锅咕嘟的微响,黄昏窗下缝补时针线穿梭的轻颤,甚至地铁车厢里一个疲惫眼神的偶然交汇……这些微末的碎片,才是拼凑出“我”之轮廓的原始密码。多数时候,我们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就像这苍茫无际的海面,只是这样平静地起伏着。
你看见那只小小的渔船,“咿咿呀呀”地摇向那片蓝里去了吗?船上人一俯一仰,极有韵律地摇着橹。看不清他的面目,想来该是让海风和日光刻满了风霜。他每日里就这样出海,归来,将捞起的鱼虾换成柴米,日复一日。那海便是他全部的生活,是风浪里的恐惧,是收获时的微喜,是望着岸上灯火时的那一点盼头。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面,答案就藏在那一次次撒网与收网的、细碎到不值一提的动作里。岸上的人又何尝懂得,他摇橹时心里哼的歌,他看见海鸥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呢?大家各自守着自己的那片海,常常被自己的眼界困住,于是便轻易地误解了别人,也误解了所有与我们不同的人。

“误解”这东西,常常是人世的常态。我们凭着自家有限的经验,去丈量别人无边的内心,哪能不生出偏差来呢?这偏差,是普遍的,几乎可说是公平的。我们误解着别人,也同样被别人误解着。既都是在这苍茫人海里浮沉的普通人,谁又能要求自己的每一寸心思,都被旁人妥帖地、毫无差错地领会呢?说起来,“理解”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它需要何等的耐心,何等的机缘。它需要另一个人抛开他全部的自我,走进你的世界,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感受。这几乎是圣人才做得到的事。你为什么不能被误解呢?这本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
我想起街角那个修鞋的老人。我总是晌午过后见他,坐在他那小小的马扎上,弓着背,将一根带着蜡的线,极有耐心地穿过鞋底的层层皮革。我有时会把磨坏了后跟的鞋拿去,他接过去,用粗粝的手指摩挲一下破处,并不多话,便低头做活。我站在一旁,只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我总是付了钱,道了谢,拿起便走。于我,他只是一个“修鞋的”符号,我何曾想过,他或许也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或许也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爱情,他的日子,也是在油盐酱醋、生老病死的烦恼里一日日熬过来的。
时间这双无形巨手,日复一日,将所有人捏扁搓圆,以最恒常的耐心打磨着棱角,消蚀着锋芒。时间将他按进了这修鞋的模子里。我们彼此,不过是人海中擦肩的过客,互相投以一个模糊的影子,然后便遗忘。理解,原非理所当然的馈赠,而是需要莫大智慧、足够耐心与一点运气才能抵达的彼岸——它本就是一种非常高的要求,如同要求凡人摘取星辰。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片海,近处的情绪是清晰的,带着日常的泥沙;远处的念想便模糊了,化成一片怅惘的蓝。人皆言心似海,可谁又真正测度过自己心海的深浅?人立于天地间,又何须执拗于被完全破译?不如做自己心海的守夜人,在月光下静听那无声的潮信——它不解释,却自有其浩荡的节奏与深意。一切的疑问,一切的执着,都终将如岸边的沙痕,被下一次潮水平复。唯有江月恒照,海潮长吟,余音袅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