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成功的第7年,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旭阳,你弟弟看中了市中心一套婚房,首付还差180万。你是哥哥,这笔钱该你出。”
我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
7年前确诊胃癌晚期时,他们也给我打过电话。
父亲在电话那头算了很久的账,最后说:“家里只能凑10万,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你弟还要上大学,我们得为他考虑。”
那10万块钱买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温情。
我卖掉自己60平米的房子,在化疗室里吐到昏天黑地时,他们正为弟弟考进年级前50名庆祝。
“妈,7年前我治病差40万,你们说家里没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母亲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坚定:“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弟结婚是大事,你这当哥的不帮衬,像话吗?”
01
“儿子,你弟弟结婚买房还差一百八十万,你是当哥哥的,这份钱理应由你来出。”
电话那端传来母亲的声音,那语气仿佛在吩咐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全然忘却了七年之前的那场生死劫难与彻骨冰寒。
我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发白,目光投向窗外。
落日正将天际与阳江水面染成一片橘红,波光细碎地晃动着,像极了我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我站在自己租住的公寓客厅里,身后墙壁上挂着最新的体检报告,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各项指标未见异常”的字样。
七年时光,我从死神手中挣脱,孑然一身走完了全程。
“妈,您刚才说什么?”我的嗓音有些干涩,或许是太久未曾与这个号码的主人对话了。
“你弟弟要成家了,女方那边坚持要在市中心置办房产,首付款还差一百八十万的缺口。”母亲的语调里没有丝毫商量或恳求的意味,只有不容置疑的通知。“你爸爸也说了,长兄如父,这笔钱你必须得出。”
我闭上眼,浓重而苦涩的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席卷而来。
化疗室里那永远散不去的消毒水气味,独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名字时颤抖不已的手腕,还有房产中介接过合同那一刻流露出的复杂眼神——那里面有同情,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司空见惯的漠然。
所有这些画面,都被母亲此刻这通理直气壮的电话轻易地勾扯出来。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闪烁的是“父亲”两个字。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才按下了接听键。
“林旭阳,你弟弟的事情,你妈应该跟你讲清楚了吧?”父亲林建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家长式的威严,透过电波传来。“你现在工作稳定,收入听说也不低,拿出一百八十万来应该不算太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胸口的滞闷感稍微缓解一些,那是多次化疗后留下的旧疾,每每情绪剧烈起伏时便会发作。
“爸,我目前还在租房住,手里实在没有那么多现金。”
“别跟我来这套!”父亲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谁不知道你在那么大的互联网公司当技术总监,年薪好几十万,这些年怎么可能没攒下钱?再说了,你弟弟结婚成家是头等大事,你这个做哥哥的不伸把手,像什么样子?”
“爸,您还记得七年前我得癌症的时候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了这句话,尽管知道它可能毫无用处。
“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父亲果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初的选择没错!你弟弟的婚事迫在眉睫,女方家里催得紧,下个月就要办订婚仪式了。你抓紧时间把钱准备好转过来。”
话音未落,听筒里便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我颓然坐进沙发里,七年前那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穿透了时光,再次将我包裹。
02
二零一八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我刚满二十八岁,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软件公司担任程序员,每月领着八千块的薪水。
当体检报告上“胃癌晚期”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感觉周遭的空气都被瞬间抽空了。
医生平静却沉重的叙述在耳边嗡嗡作响,而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恐惧的念头——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爸,我查出来了……是癌症,胃癌,晚期。”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已经中断。
“确诊了?会不会是医院搞错了?”父亲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我跑了三家医院,拿到的结果都一样。”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冷静。
又是令人心慌的寂静。
“那……治这个病,大概得花多少钱?”父亲问出了关键的问题,语气沉重。
“医生估算,手术加上后续化疗,最少要准备五十万。”我报出这个数字,感觉喉咙发紧。
“五十万?!”父亲的惊愕甚至通过电波化作了怒吼。“咱们家上哪儿去弄五十万?你弟弟刚考上大学,家里统共就攒下十几万块钱,那是要留给他将来娶媳妇用的!”
我的心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直直地沉向不见底的深渊。
“爸,我也是您的儿子啊……”这句话说得艰难无比。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跟你交这个底!”父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起来,斩断了我最后一丝幻想。“家里就这点家底,全填给你治病,你弟弟怎么办?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这钱花了,病却没治好,不是全打水漂了吗?你弟弟的人生路还长着呢,我们得为他打算!”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或许是我对亲情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许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期待。
母亲接过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她压抑的啜泣声。
“旭阳,不是妈妈心狠,家里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她的哭腔里充满了无奈,却也蕴含着某种决断。“你也知道,你弟弟从小身体就不算结实,将来少不了我们要多照顾他。你……你这个当哥哥的,体谅体谅,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我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第二天,父母还是来了一趟医院。
他们带来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十万块钱。
“这是家里能拿出来的全部了。”母亲的眼睛红肿着,避开我的视线。“剩下的……你得靠自己了。还有,这病要是实在治不好,你也别怨我们。我们……我们总得为你弟弟考虑。”
他们把信封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没有多停留,也没有多问一句我的病情或感受,便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医院走廊拐角处的背影,整个病房空旷得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我自己空洞的心跳。
五十万,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我唯一的资产,是工作五年省吃俭用买下的一套小房子。
那房子位于城郊,面积只有六十五平米,当初首付十五万,贷款三十五万,每个月要还将近四千的房贷。
虽然地段普通,装修简陋,但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属于自己的“家”。
我联系了房产中介,挂牌急售。
来看房的人不多,毕竟位置不算好。
直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人出现。
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挑剔地看了看厨房和卫生间,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我:“这房子为什么急着卖?”
“我生病了,急需用钱治疗。”我没有隐瞒,也无力去编造更体面的理由。
女人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什么病?严重吗?”
“癌症。”我吐出这两个字,感觉无比沉重。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你现在要价多少?”
“六十八万,这已经比市场均价低了七八万。”我报出价格,这是中介给我的建议底价。
女人沉吟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我:“我出五十八万,全款支付,三天之内办完过户手续。”
我知道她在趁人之危,压低了价格。
但我更知道,躺在医院账户里的治疗费每天都在增加,我已经没有时间和资本去等待一个更公道的买主了。
“好。”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签署买卖合同的那一天,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这套小小的房子,曾承载着我关于未来所有平凡而温暖的想象——把它慢慢装修得温馨舒适,遇到一个彼此喜欢的人,结婚生子,在烟火气中度过安稳的一生。
而如今,这些想象连同这间屋子一起,都将不再属于我。
卖掉房子的五十八万,加上父母给的十万,再加上我自己工作几年省下的七万块积蓄,我勉强凑齐了七十五万。
主治医生看过我的存款证明后,轻轻点了点头,说:“这些钱,应该够了。”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接下来长达一年半的化疗过程,才真正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03
化疗的痛苦,若非亲身经历,任何语言的描述都显得苍白。
每一次药物注入血管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呕吐,肠胃翻搅,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吃什么吐什么,到后来甚至看到食物就会条件反射地干呕。
我的体重急剧下降,原本还算结实的身形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对着镜子时,我常常认不出里面那个形销骨立的人究竟是谁。
最难熬的其实是夜晚。
病房里通常住着两到三个人,其他病床前总有家人陪伴,低声细语,或是喂水擦身,或是说些鼓励的话。
而我这边,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听着邻床病人家属温存的关怀,感受着那份与我无关的温暖,心里某个地方就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
我尝试过再给父母打电话,不奢求他们能来,哪怕只是听听他们的声音,得到一句简单的“你好点了吗”也好。
然而,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就是被匆匆挂断。
偶尔接通一次,母亲的声音也总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旭阳啊,你好好治病,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她甚至会主动转移话题,“你弟弟这学期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五十,班主任都表扬他了,我们心里可欣慰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为小儿子感到的骄傲,却对我正在经历的痛苦只字不提。
有一次,化疗反应格外剧烈,我在卫生间吐到虚脱,眼前发黑,直接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还是值班护士久不见我出来,敲门无人应答,才发现异常,急忙喊来医生和护工,七手八脚把我抬回病床,挂上营养液,我才慢慢缓过劲来。
那天夜里,我盯着病房天花板上那块模糊的水渍,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那年,我得了很重的流感,高烧不退。
母亲整夜整夜地守在我床边,用温水浸湿的毛巾一遍遍给我擦拭额头、脖子和手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乖儿子,快快好起来,妈妈在这儿呢。”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虑。
可同样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如今的我,却连她一句真心的问候都得不到?
是因为我是长子,所以天生就应该为弟弟牺牲和退让吗?
还是因为这场重病,让我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最好尽快摆脱的负担?
我想不通,也不愿意再往深处想。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甘心的倔强支撑着我。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活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向所有人,尤其是向我自己证明——我林旭阳,就算没有所谓的家人作为后盾,也照样能在这个世界上站稳脚跟,活得像个样子。
化疗的周期漫长而煎熬,足足持续了一年半。
这一年半里,我独自咽下了所有的苦水,扛过了所有的绝望。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们都很好奇,为什么我总是形单影只。
起初我还会解释说父母在外地工作繁忙,路途遥远不便前来。
后来次数多了,我便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善良的他们接受了这个说法,并给予了我这个“孤独的年轻人”许多力所能及的照顾。
隔壁床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姓王,也是胃癌,不过发现得早,是中期。
她的女儿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赶来医院,变着花样给她炖汤、带水果,陪她说话解闷。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常常把女儿带来的营养品分我一些。
“小林啊,你一个人太不容易了。”她总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等阿姨出院了,让我家闺女给你留意留意,介绍个懂事的好姑娘。人呐,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我通常只是感激地笑笑,摇摇头:“谢谢王阿姨,我现在这个样子,谁愿意跟着我受苦呢。”
“千万别这么说!”王阿姨总会不赞同地拍拍我的手背,“你还年轻着呢,病治好了就一切都好了。阿姨看人准,你这孩子心善又踏实,将来肯定有福气。”
有没有福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须咬牙熬过去。
终于,在经历了一年半与药物和副作用的搏斗后,主治医生在复查后,面带微笑地告诉我:“林先生,恭喜你,体内的癌细胞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达到了临床缓解的标准,可以考虑出院了。”
“真的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带着哽咽。
“是的。”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耐心叮嘱,“不过出院后生活上一定要注意,饮食要清淡营养,作息要规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按时回来复查。只要未来五年内保持稳定,没有复发迹象,基本上就可以认定为临床治愈了。”
“临床治愈”这四个字,像一道阳光骤然刺破了我头顶积聚已久的阴云。
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向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
我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住院期间所有的个人物品,站在台阶上,眯起眼睛看向湛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
光线有些刺眼,但我却觉得无比珍贵。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我用自己的命拼来的开始。
我没有通知父母我出院的消息。
既然他们早已做出了选择,那么我的生活,从此也无需再与他们产生交集。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只有十几平米,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衣柜。
安顿下来后,我便开始投简历,寻找工作。
长达一年半的空窗期,加上“癌症康复者”这个并不光彩的标签,让我的求职之路举步维艰。
“林先生,您的简历显示您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工作,方便透露一下原因吗?”几乎每一位面试官都会提出这个疑问。
起初我还试图坦诚:“是因为生病住院了。”
“哦?请问是什么疾病呢?”对方通常会追问。
“……胃癌。”我艰难地回答。
然后,我便能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从探究转为惊讶,继而变成一种混合着同情、疑虑和疏离的复杂神色。
“那……您目前的身体状况,能够适应我们这份工作吗?可能需要经常加班。”面试官的语气会变得谨慎而官方。
“我已经康复了,医生证明我可以正常工作,我的体力也没问题。”我总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好的,我们了解了。您的情况我们会综合考虑,有消息会再通知您。”标准的结束语,而我知道,这通常意味着再无下文。
积蓄在一天天减少,房租和生活费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
焦虑如同藤蔓,渐渐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难道我好不容易从病魔手中抢回一条命,最终却要困窘地倒在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吗?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家名为“创未来”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
面试我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性HR,他看过我的简历和技术测试结果后,并没有纠结于我简历上的空白期。
“林先生,您的技术功底很扎实,项目经验虽然中断了,但基础还在。”他语气平和,“我们公司规模不大,正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更看重的是能力和潜力。每个人都有可能需要第二次机会,我们愿意给您这样一个机会。”
那一刻,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谢谢……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必客气。”HR笑了笑,“好好干,用实力证明你自己,也证明我们的选择没有错。”
我用力点头,将这份知遇之恩深深记在心里。
我清楚地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根将我拉出泥潭的救命绳索。
进入“创未来”后,我拿出了比以往拼命十倍的努力。
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项目开发中。
我不仅要追上因病耽误的技术更新,更要做出成绩,来回报这份难得的信任。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三个月后,我主导优化的一款企业级应用,成功帮公司拿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百万级订单。
庆功会上,年轻有为的老板亲自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宣布:“旭阳是咱们公司的功臣!从这个月起,薪资上调百分之三十!大家都要向旭阳学习,公司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认真付出的伙伴!”
掌声在耳边响起,我端着酒杯,眼眶微微发热。
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坚持,在那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我的职业生涯,就这样触底反弹,开启了新的篇章。
接下来的几年,我凭借过硬的技术和勤勉的态度,在公司里稳步上升。
从核心开发工程师到项目组长,再到技术部经理,最后坐到了技术总监的位置。
薪酬也水涨船高,从最初的月薪八千,一路涨到了年薪四十万。
这期间,我恪守医嘱,每半年回医院进行一次全面复查。
每一次,当医生看着化验单,微笑着对我说“指标很稳定,继续保持”时,我悬着的心才能稍稍放下。
“林先生,像您这种情况,能恢复维持得这么好的,确实不多见。”一次复查时,年迈的主任医师这样对我说,“可以说,您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继续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心态,您的前景是乐观的。”
奇迹吗?我在心里默默摇头。
这不是奇迹,这是我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一点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
是无数次在呕吐和疼痛中咬紧牙关,是独自面对空荡病房时咽下的孤独,是身无分文时对生存最本能的渴望,共同铸就了今天这个看似“正常”的我。
整整五年过去了,癌症没有复发的迹象。
按照医学界的普遍标准,我已经可以被认定为“临床治愈”,算是真正挣脱了那道死亡的阴影。
这五年里,我和老家那边,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彻底的静默。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或者看到别人家庭团聚的场景时,记忆的闸门会不受控制地打开,童年一些零星的、温暖的片段会浮现出来。
但紧接着,医院走廊里父母决绝离去的背影,电话里他们冷漠的推诿,又会像冰水一样浇灭那一点点温度。
我曾试着为他们寻找理由,或许他们当年真的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毕竟,他们养育了我二十多年,供我吃穿读书,血脉亲情总不该是假的。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会被更强大的事实击碎:如果真的在意,又怎么会在亲生儿子命悬一线时,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说出“钱要留给你弟弟未来”这样的话?
想不通,索性就不再去想。
人总要向前看,沉溺于过去的怨恨,除了折磨自己,并无益处。
就这样,七年时光倏忽而过。
今年,我三十五岁,在一家颇具规模的互联网公司担任技术总监,年薪可观,生活稳定。
虽然仍旧租房居住,尚未购置属于自己的房产,但比起七年前那个躺在病床上绝望等死的年轻人,已然是天壤之别。
我原以为,我与原生家庭之间的纽带,早已在七年前那场病痛中无声地断裂、风化,最终归于尘埃。
我们将会是彼此生命里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平行的轨道上再无交集。
直到今天,母亲那通理直气壮的电话,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碎了我这份自以为是的平静。
04
挂断父亲的电话后,我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江面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一百八十万。
这个数字在我脑海里盘旋。
他们是如何能如此平静而理所当然地开这个口的?
这些年来,我的收入确实逐年增长,但七年前那场大病几乎掏空了我所有的积蓄。
康复后从头开始,租房、生活、必要的营养调理,每一项都是开销。
我虽然努力储蓄,但七年的时间,我也仅仅攒下了六十多万的存款。
况且,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真的拥有这一百八十万,我又凭什么要拿出来给林晨宇买房?
林晨宇,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小七岁。
我的生母在我六岁那年因病去世,两年后,父亲娶了现在的母亲,次年便有了林晨宇。
平心而论,继母在最初那些年对我还算可以,至少在物质上未曾短缺,该有的吃穿用度都有。
但自从林晨宇出生,这个家的重心便无可逆转地偏移了。
所有好的、新的东西,理所当然都是弟弟的。
我想要点什么,哪怕是必要的学习用品,也总要听到一句“先问问你弟弟需不需要”。
我理解,毕竟不是亲生骨肉,有些差别实属正常。
所以我从小就学会了懂事,学会了不争不抢,努力学习,用优异的成绩换取一点点关注,然后早早自立,尽量不给家里增添负担。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种差别对待,最终会演变成在我生命垂危之际,他们可以为了保全弟弟所谓的“未来”,而轻易放弃我的“现在”。
现在,时过境迁,他们竟然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拿出几乎是我全部积蓄三倍的钱,去为林晨宇筑起一个安乐窝?
荒谬,又让人心寒。
我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父亲的号码,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爸。”
“怎么?想通了?”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似乎笃定我会屈服。
“我想问问,晨宇他自己工作也有些年头了,难道一点积蓄都没有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他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父亲的语气立刻变得不耐烦,“在个小公司做行政,每个月到手五六千块,自己花都不够!再说了,我和你妈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晨宇自己攒的,七拼八凑也才弄到一百二十万。剩下的一百八十万缺口,必须由你来补上!”
“为什么必须是我?”我追问。
“因为你是他哥哥!是家里的长子!”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古至今,哪有当大哥的不帮扶弟弟的道理?你现在混出名堂了,年薪几十万,拿出这点钱来支援家里,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钝痛。
“爸,七年前,我躺在医院里需要五十万救命的时候,你们给了我十万,然后就让我自生自灭。我卖掉唯一的房子,一个人熬过了所有化疗。那时候,你们怎么没说‘必须’帮我?”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过去的事,老提它有什么意思?”父亲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你看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说明我们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是当时把家底都掏给你治病,万一……你弟弟现在怎么办?他的婚事怎么办?”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伴随着荒谬的苦笑。
“所以,在您和妈心里,我的一条命,还比不上晨宇的一套婚房重要,是吗?”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父亲显然被激怒了,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听筒里响起,“我们养你这么大,你就是用这种态度跟你老子说话的?”
“养我?”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冲破了理智的闸门,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我十八岁考上大学之后,就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学费是我申请的助学贷款,生活费是我自己做家教、打零工挣来的!工作后,我省吃俭用,每个月还往家里寄钱,直到我生病!你们到底给过我什么?除了那十万块‘买断费’?”
“林旭阳!”父亲暴怒地吼叫着,“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弟弟结婚是头等大事!这钱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不然,你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嘟嘟嘟——”
狠话撂下,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我握着手机,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胸口的闷痛愈发清晰,提醒着我那场大病留下的烙印,也提醒着我与这个家庭之间,那道早已深不见底的裂痕。
第二天,母亲换了一个号码打了过来。
“旭阳啊,你爸昨天在气头上,说话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母亲的声音放软了许多,试图采取怀柔策略,“但你弟弟的事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女方家里催得一次比一次紧。你就帮帮你弟弟吧,他从小最听你这个哥哥的话,你就忍心看他因为房子的事,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吗?”
我闭上酸涩的眼睛。
“妈,我跟您说实话,我手里真的没有一百八十万。”
“这怎么可能呢?”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你在大公司当领导,年薪好几十万,这都七年了,怎么可能没攒下钱?你是不是不想帮,故意骗妈?”
“我没有骗您。治病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这些年我也要生活,要租房,要应对各种开销。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存了六十多万。而且,妈,我自己也三十好几了,我也想攒钱,给自己买套房子,有个真正的家。”
“你自己买什么房?”母亲的声调瞬间变了,刚才那点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一个人过日子,租个房子不就挺好?既方便又省事!你弟弟是要成家立业的,没有房子,哪个姑娘愿意跟他?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光想着自己,跟亲弟弟争这个?”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妈,当年我病得快死的时候,你们给了我十万。现在晨宇买房,你们开口就是一百八十万。您觉得,这公平吗?在您心里,我和晨宇,真的是一样的儿子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母亲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戳破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固执的自我辩护。
“旭阳,妈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觉得委屈。可当年家里确实是没办法啊,五十万,对咱们那种普通家庭来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而且你的病那么重,医生也说希望不大,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钱、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你身上,不顾晨宇的死活吧?他那时候刚上大学,前途正好……”
“所以,你们就选择牺牲我,保全他,对吗?”我打断她的话,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被冒犯的恼怒,“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怎么会不心疼?可人各有命,有些事强求不来!你现在不是挺过来了吗?这说明老天爷开眼!既然活下来了,就该多想想家里,多帮衬弟弟!你们是血亲兄弟,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你帮他,那是本分!”
本分?
多么沉重又可笑的两个字。
“妈,如果我当年没挺过来,真的死了呢?你们会有一点点后悔吗?”我轻声问,仿佛只是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
“你……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愤怒,“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盼着你死?可有些事,不是人力能左右的!好了,别东拉西扯了!钱的事,你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清晰而缓慢地吐出我的决定。
“这钱,我不会给。”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说,我不会出钱给林晨宇买房。这些年来,我活得并不容易,我也需要为我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我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承担他的人生。”
“林旭阳!”母亲几乎是尖叫起来,“你这是要逼死你弟弟是不是?女方家里放了狠话,没有市中心的房子,这婚就别想结!你就忍心看着你弟弟的幸福就这么毁了?”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自己需要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漠然,“我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显然,在我们之间,情分早就所剩无几了。”
“好!好!好得很!”母亲气得声音发抖,语无伦次,“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算我看走眼了!你等着,我让你爸来跟你说!”
“嘟——”
电话再次被狠狠挂断。
我靠在沙发背上,感觉身心都被掏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父母轮番用不同的号码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语气从最初的劝说、哀求,逐渐演变为指责、威胁,最后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旭阳,你弟弟真的很爱那个女孩,茶饭不思的,你就不能成全他吗?”
“你这点钱都不肯出,就是不孝!就是不认这个家!以后你不再是林家的人了!”
“我们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你现在翅膀硬了,年薪几十万,就连亲弟弟都不管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没有回复任何一条信息,也没有接听任何一通电话,只是默默地将所有陌生的来电号码一一拉黑。
公司里细心的同事察觉到我这几天情绪低落,工作效率也不如往常,私下关切地询问。
“林总,您没事吧?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没什么,一点私事,已经处理好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描淡写地带过。
我不想,也不愿,将家里这些不堪的、充满算计的糟心事摊开在旁人面前。
那不仅于事无补,更让我觉得难堪。
然而,我显然低估了他们的决心。
这天下午,我正主持召开一个重要的项目推进会,秘书匆匆推门进来,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林总,前台说有位自称是您家人的老先生和老太太,还有一位年轻人,一定要见您,现在就在大厅等着,情绪好像……有点激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
他们终究是不甘心,找上门来了。
我向与会同事简短致歉,暂停会议,起身走出会议室。
来到公司一楼宽敞明亮的大厅,一眼就看到父母和林晨宇正站在接待区。
七年不见,时光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父亲林建国的背脊似乎没有以前挺直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纵横,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带着习惯性的严厉。
母亲也老了许多,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穿着朴素,此刻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而林晨宇,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已经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青年。
他个子比我还高一些,穿着一身看上去价格不菲的休闲装,头发精心打理过,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表,此刻正皱着眉,不耐烦地打量着公司环境。
“爸,妈。”我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
“旭阳!”母亲一看到我,立刻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眶瞬间就红了,“你可算愿意见我们了!”
大厅里往来的人不少,许多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我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这种家庭纠纷暴露在职场环境里,让我感到极度不适和尴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谈。”我压低声音说道,轻轻挣开母亲的手。
我们一行人来到公司楼下不远处的一家茶室,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卡座坐下。
服务员送来茶水和菜单,我示意他们稍等再点。
“哥。”林晨宇先开了口,语气有些生硬,带着明显的不满,“好久不见。”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弟弟。
他想要的玩具,父母总会想办法满足;他成绩稍有进步,便能得到大肆表扬;他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不顺,父母便托关系、找门路,甚至拿出积蓄支持他“慢慢找”。
而我呢?所有的路都要自己闯,所有的苦都要自己咽,连生死关头,都只能靠自己。
“你们特意跑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我开门见山,不想多做寒暄。
“旭阳,你弟弟下个月十八号订婚,日子都定好了。”父亲接过话头,语气是通知而非商量,“钱的事情,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准话。”
“我上次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重复,“这钱,我不会出。”
“为什么?!”林晨宇猛地提高了音量,脸上浮现出怒色,“林旭阳,我叫了你二十几年哥!现在我就求你帮我这么一次,你就这么狠心?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年轻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晨宇,你知道七年前,我得癌症的事情吗?”我平静地问。
林晨宇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他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看向父母。
“知道又怎么样?”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陈年旧事,翻出来有意思吗?你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这说明我们当年的决定没错!”
“我想让他知道,当年你们是如何对待我的。”我的目光转向林晨宇,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七年前,我胃癌晚期,需要五十万救命。爸妈给了我十万,然后告诉我,家里没钱了,钱要留给你上大学、娶媳妇。我一个人,卖掉了自己唯一的房子,扛过了手术和整整一年半的化疗。这七年里,他们从未主动问过我一句‘病好了吗’、‘过得怎么样’。现在,你要结婚买房,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来找我,要我拿出一百八十万。林晨宇,你觉得,我应该给吗?我有这个义务给吗?”
林晨宇的脸色变了。
他显然并不完全清楚当年的细节,或者他选择性地忽略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脸色难看的父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晨宇,你别听你哥胡说八道!”母亲急了,连忙辩解,“当年家里是真的困难!你刚上大学,处处都要用钱,我们也是没办法!可你看,你哥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选择是对的!保住了你,你哥自己也争气,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所以,你们就觉得,现在让我出这笔钱,是理所当然的补偿,对吗?”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对不起,我不认这个理。我没有这个义务。”
“林旭阳!”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作响,引得旁边几桌客人纷纷侧目,“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这钱,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茶室里的安静被打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一桌。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但胸中那股郁结多年的气,却支撑着我挺直了脊背。
“不给。”我迎上父亲暴怒的目光,声音坚定,“一分钱都不会给。”
05
“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我们生你养你二十几年,就养出你这么个六亲不认的玩意儿?”
“生养之恩?”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多年来压抑的委屈、愤怒、失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从我十八岁成年离开家,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大学四年的学费,是我一笔笔申请的助学贷款,直到工作三年后才还清!生活费是我没日没夜做家教、发传单、在餐厅端盘子挣来的!工作后买的房子,是我自己攒的首付,自己还的房贷!你们给过我什么?除了那十万块‘买断费’,你们在我成年后的人生里,究竟扮演过什么角色?是,你们给了我生命,这份恩情,我用前十八年的顺从和孝敬还了。从那以后,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旭阳!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怎么这么没良心!”母亲哭喊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知道当年是委屈了你,可家里那时候真的难啊!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非要记恨一辈子吗?”
“我说了,我没有记恨。”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抽离般的冷漠,“我只是认清了现实。我和你们,和林晨宇,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你们的选择,我尊重。但我的钱,我的生活,也请你们不要再指手画脚。林晨宇要买房,那是他自己的事,请他自己解决。”
“哥!”林晨宇也站了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爸妈当年是对不起你!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遇到难处了,你就不能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拉我一把吗?我是真的很爱雨晴,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哥,你就帮帮我,就当是我求你了,行吗?”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急切和理所当然的脸,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童年小事。
那年我大概十岁,林晨宇三岁。
我期中考试拿了全年级第一名,兴冲冲跑回家,想把成绩单给父母看。
当时母亲正在客厅,耐心地一勺一勺给坐在儿童椅上的林晨宇喂饭。
我把成绩单递过去,满怀期待。
母亲接过来,扫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放那儿吧”,便继续专注于给弟弟喂饭,甚至没有抬头多看我一眼。
而就在不久前,林晨宇第一次清晰地喊出“妈妈”两个字时,全家欣喜若狂,父亲抱着他转圈,母亲激动得流泪,还特意用家里那台老式摄像机录了下来,反复播放。
那时候我就隐隐明白,在这个家里,我的优秀和存在感,永远比不上弟弟的一声啼哭或一个微笑。
所以我更加努力,更加沉默,用优异的成绩和早早的经济独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换取一点点可能的认可。
可到头来,在我最需要认可和支持的时候,他们给予我的,是抛弃。
而在我终于依靠自己站稳脚跟后,他们给予我的,是理直气壮的索取。
多么讽刺。
“对不起。”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和公文包,“这个忙,我帮不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父亲暴怒的吼叫、母亲悲切的哭喊以及林晨宇气急败坏的呼喊,转身,径直离开了茶室,走向公司大楼。
身后,父亲那句“林旭阳!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再回来!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的怒吼,被茶室的玻璃门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我跌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以及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悲哀。
我以为彻底撕破脸皮,说出积压多年的话之后,会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实际上,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空虚感攥住了我。
那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父母,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无论他们如何待我,这份联结,似乎天生就带有让人难以彻底割舍的引力。
我试图打开电脑,用繁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可文档上的字迹却模糊晃动,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请问是林旭阳先生吗?”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温和有礼。
“我是。您是哪位?”我疑惑地问。
“林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林晨宇的女朋友,我叫苏雨晴。”对方自我介绍道,“关于……关于房子的事情,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谈谈,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苏雨晴?林晨宇的那个“非她不娶”的女朋友?
她找我做什么?是来当说客,还是另有所图?
我沉吟片刻,回应道:“可以。时间地点?”
“如果方便的话,就今晚七点半,在您公司附近的那家‘转角咖啡馆’,可以吗?”她似乎对这边环境有所了解。
“好,七点半见。”
挂断电话,我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
这个苏雨晴,在这场家庭闹剧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晚上七点半,我准时踏入“转角咖啡馆”。
这个时间店里人不多,我很快就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独自坐着的年轻女子。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未施粉黛,气质干净温和,与我想象中那种“逼迫男友买市中心豪宅”的势利女孩形象相去甚远。
“林先生,您好。”她看到我,立刻站起身来,微微颔首。
“苏小姐,你好。”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服务员过来,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林先生,首先,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您。”苏雨晴双手捧着面前的柠檬水,显得有些紧张,但眼神却很清澈,直视着我。“我约您出来,主要是想……想跟您说声对不起,也想告诉您一些您可能不知道的事情。”
“对不起?”我更加疑惑了,“苏小姐,你并没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
“不,有的。”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关于买房的事情。其实……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一定要在市中心买房子。”
我微微一怔,看着她。
“事实上,”苏雨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和晨宇原本的打算,是先用我们俩自己的积蓄,加上他父母支持的一部分,在靠近地铁的稍微偏远些的地段,付个七八十平米二手房的首付。地段我们看好了,价格也勉强能承受。是叔叔阿姨……是晨宇的父母,坚决不同意。”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我的反应,才继续低声说道:“他们说,林家娶媳妇,不能这么寒酸,一定要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买一套像样的新房,面积不能小于一百二十平。还说……这是为了林家的脸面,也是为了让我娘家看得起。”
我皱紧了眉头,隐约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所以,那一百八十万的缺口,是这么来的?”我问。
苏雨晴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这还不是全部。”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我后来无意中听到叔叔阿姨私下聊天……才知道,他们提出这么高的要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想让您来出这笔钱。如果……如果您不肯出,他们就有理由对晨宇说,是因为您这个哥哥不帮忙,所以房子买不起,婚事才黄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们……想借我的手,来搅黄你们的婚事?”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不止是这样。”苏雨晴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林先生,您听听这个。这是我前天晚上,在晨宇家吃饭时,趁去洗手间的时候,偷偷录下的。”
我接过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的环境有些嘈杂,隐约有电视节目的声音,但对话内容还算清晰。
首先是父亲林建国那熟悉而略显刻薄的声音:“雨晴啊,不是叔叔说你,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都了解了。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还有个弟弟在上中学,将来负担不轻。我们家晨宇呢,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从小没吃过苦,我们对他寄予厚望。按理说,以他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家境更好、更能帮衬他的姑娘……”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语重心长,却字字锥心:“是啊,雨晴,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模样性格都没得挑。可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你看,现在光是房子这一项,就卡在这里了。你家里帮不上忙,旭阳那边又指望不上……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阿姨是过来人,劝你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然后是苏雨晴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叔叔,阿姨,我是真心爱晨宇的。房子我们可以慢慢来,先买个小的旧的住着也行,我不在乎的……”
“那怎么行!”父亲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我林建国的儿子,结婚怎么能凑合?要么,你家想办法拿出一百八十万来,要么……你们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别耽误彼此!我们也是为了晨宇好!”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什么女方案要市中心豪宅,什么兄弟情深必须帮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戏码!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我真的会掏这一百八十万。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当这个“不肯帮弟弟导致婚事告吹”的罪魁祸首!
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逼迫林晨宇和苏雨晴分手,还能把所有的责任和埋怨,都推到我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长子身上!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场亲情算计!
“林先生,对不起……”苏雨晴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本不该把这些告诉您的,这毕竟是晨宇的家事。可我实在……实在看不下去了。您是晨宇的亲哥哥,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利用您,算计您,甚至……甚至不惜用您的名义,来破坏自己儿子的感情?”
我缓缓将手机递还给她,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苏小姐。”我的声音沙哑,“真的,谢谢你。”
至少,让我看清了这出闹剧背后,究竟藏着怎样龌龊的心思。
“林先生……”苏雨晴擦了擦眼泪,犹豫着问,“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问。”
“七年前,您得癌症的事……都是真的,对吗?像您刚才在茶室说的那样?”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求证,以及一丝不忍卒读的难过。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苏雨晴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那是救命啊……您是他们的儿子啊……”
我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问过苍天,但从未得到过答案。
或许,答案本身就隐藏在人性最幽暗的角落里,让人不愿直视。
离开咖啡馆,独自走在初秋微凉的夜色里。
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可我却觉得周身被一种刺骨的寒冷包裹着。
那不是夜风带来的凉意,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渗出来的冰寒。
原来,我所以为的“无奈选择”,背后是早有预谋的舍弃。
原来,我所以为的“亲情绑架”,其实是一场更卑劣的利用和陷害。
我掏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最终找到了一个律所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您好,这里是正诚律师事务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电话那头传来职业、干练的女声。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关于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法律义务,以及……在特定情况下,比如遗弃,是否可能通过法律途径,主张相应的权利或解除某些关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先生您好,根据我国现行法律,基于血缘产生的父母子女关系,是无法通过协议或声明等方式‘断绝’的。法律上并不存在‘断绝亲子关系’这一概念。”
律师的专业解释清晰传来,“但是,如果存在父母严重遗弃、虐待子女,或者子女成年后对父母负有法定赡养义务却拒不履行等情形,相关当事人是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主张相应权利或要求对方履行义务的。请问您具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呢?”
我听着律师条理分明的叙述,混乱的脑海中似乎有一条线渐渐清晰。
起诉……
对,或许只有法律,才能给这件事,给我这么多年承受的痛苦和不公,一个相对公正的了结。
我需要整理证据——当年的诊断书、医疗费用清单、卖房合同、与父母通话的录音(幸好最近几次我都下意识地录了音)、银行流水……
就在我的思绪开始朝着这个方向聚焦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我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