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

我是个修表匠，在巷口开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店铺，主要做老物件的修复。干这行最不能贪小便宜，但是上个星期收的那件民国时期的座钟，还是让我吃了一次亏。

送钟的老太太穿蓝布衫，驼背，说话的时候总是把视线投向钟摆后面。“这个表不准了”，她递过来的时候手都在抖，“修好了不要卖出去，我儿子过几天来拿。””

我当时正在看钟面上的鎏金花纹，并没有注意到她说的话有问题，钟底上刻的是“民国二十三年”，她儿子怎么可能会有八十岁左右。觉得这红木钟身包浆温润，雕的缠枝莲也透着灵气，收价又低，便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拆开机芯后看到，在摆轮上有一半发黑的棉线，好像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清理干净之后试走一步，滴答声沉稳有力，比店里石英钟还要准。我把它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来客都会说一句“好东西”。

怪事是从第三天晚上起才开始发生的。

铺子打烊之后，我一般都会在里间算账，那天刚算完账本，外间就传来“咔嗒”一声，那是座钟整点报时的声音，但是当时才十一点四十。我想可能是齿轮卡住了，起身去查看的时候，刚一着地就停住了。

报时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声音，来自座钟里，像有人穿布鞋走动的声音，一步一步，轻盈得像猫，但是又很有规律地前进着。

攥着账本的手沁出了冷汗，铺子的灯是声控的，我故意咳嗽了一声，暖黄色的灯光就亮了起来。快步走到柜台前，座钟静静地立在那里，钟摆左右摇晃，滴答声规律正常，哪里有什么脚步声？

老糊涂了。骂了自己一声后顺手把钟面上的灰尘擦掉了。手指触到玻璃的时候，却猛地收回——明明是初秋，钟壳却冷得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连鎏金的数字都带着一股寒意。

第二天开门的时候，第一个来的是个有经验的老顾客。他盯着座钟看了许久，忽然问：“这钟卖多少钱？”我报了数字后，他就赶紧摆手：“快回家吧，这东西比较刺激。””

怎么说？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指着钟摆两边的雕花说：“你看那莲花纹，花瓣是朝下的，叫坠莲，谐音坠魂，老一辈人摆这个钟是为了镇东西，不是给人用的。””

想起老太太给钟时时候的表情，后背立马就冒出冷汗来了。当天我就把铺子关了去她留下的地址找她，但是那片老房子早就拆了，居委会的人说，那个片区里没有这样一位老太太。

晚上回去的时候推开门进去，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次听得更清楚了，好像有人从钟里出来，在柜台边走来走去。我没有开灯，拿出手机来照亮，光柱中飘来几根花白的头发，和老太太头上的完全一样。 座钟的玻璃罩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钟摆在三点十分的位置上停了下来，指针卡得很紧。我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忽然间发现钟底座的缝隙中塞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穿长衫的男人站在钟前，眉眼竟然和老太太有七分相似。

照片背面的小字上写着：“民国三十八年良人赴台，待君归，钟不停。””

我才明白过来，老太太所说的“儿子”其实只是一个借口，那座钟才是她的心意。但是那脚步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把照片塞进缝隙之后，在即将关闭钟罩的时候，钟摆却开始转动了，并且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滴答声密集得像是一阵阵鼓点。

铺子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声控灯灭了又亮，反复几次之后就完全黑暗了。我拿出打火机点着，火光里，钟面上的玻璃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驼背、蓝色布衣，正是送钟的老太太。

钟声依旧没有停歇，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呢？影子开口了，声音里夹杂着一种铁锈的味道。我后退了几步，后腰撞上了货架，零件盒掉了一地。

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影子已经无影无踪，只有座钟依旧在疯狂地摆动着，钟摆撞击钟壳的声音宛如敲丧钟一般。想起老顾客提到的“坠魂”，这哪里是镇东西呢，是因为老太太的念想太重，把自己的牵挂都困在了钟里面。

后来请了一位懂民俗的人来给我看。他围着座钟转了三圈，点燃三支香插在钟前：不是脏东西，是物件记挂着人。走过了八十年，记得的都是人心思，气场乱了而已。” 他教我取出照片，用红布包好放在钟顶上，又教我每天日落的时候给钟上弦，嘴里念着“时候到了，该歇歇了”。照做了之后，当晚就再也没听到过脚步声，座钟的温度也渐渐恢复正常。

但是老太太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上周，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来找我，说他奶奶临终时说过，巷口修表铺里的钟表，是他一生中一直期盼的东西。

我把钟、照片一并交给了他。男人抱着钟落泪，说他爷爷去台湾之后就没再回来，奶奶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去年冬天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床头还放着一台一模一样的仿制品。

他走了之后我才发觉，钟座下面的小字除了出厂年份之外还有一个很小的“婉”字，应该是老太太的名字。

这件事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在修理手表的时候我再也不敢随便接受来历不明的老物件了。前几天整理柜台时，在钟原来的地方发现了一半发黑的棉线，和我从机芯里清理出来的那根一模一样。

夜里关门的时候，总觉得巷口有脚步声，轻悠悠地，一步一步地，像是有人放心地走了很远。

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知道，老物件不是死的。它们会记住主人的温度，藏起那些未曾说出的话语，就像那座八十年来一直滴答作响的座钟一样，“我等你”的声音一直延续着。 后来有人问过我，这算不算撞邪？我一直都说不算。气场乱了可以调整，人心的牵绊才最珍贵，这不是邪祟，而是念想化成了根，长在物品中，也长在时光里。

如果也拥有类似的老物件的话，就不要着急，先想一想它背后可能藏有哪些故事。不要着急驱赶，不要着急丢弃，给点耐心，给点尊重，所谓的“诡异”，大多都是没有说完的温柔。

另外再提醒一下，民间忌讳“送钟”，并不是因为谐音不吉利，而是老一辈的人认为，时间这东西很宝贵，不应该别人送给你，而应该你自己一分一秒地去珍惜，一分一秒地去等待。

老太太等了一辈子，没有等到回来的人，但是她的思念，一直留在了时光里。

脚步声。

今早开门的时候，柜台的角落里传来了轻轻的滴答声。找了半天之后，发现半根棉线正随着穿堂风敲打着桌面，节奏和当初座钟里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巷口的梧桐树又落了一片叶子，我忽然就懂了，有些想念是永远不会消逝的，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那些没有说完的话，一直往前走。

这一行的规矩牢记于心：修表修的是时间，修的是人心。对老物件怀有敬畏之心，就是对藏在时光里的牵挂多一份尊重。 如果你也有过这样的“老东西”，不妨静下心来听一听它的声音。或许不是诡异的异响，而是有人穿越了岁月，对着你说话呢——

我还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