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冬天,天津卫的大戏院里,一位当红花旦被某位局长请走,百般凌辱,几夜未归。 那夜,大戏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台上正唱到《长坂坡》的紧要处,名角武生小金宝一身短打,手中铁枪舞得飒飒生风,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赢得了满堂彩。 二楼的包厢里,某位局长正歪在那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冲着刚下场、模样清丽的花旦师妹吹口哨,目光黏腻得让人生厌。 当夜,师妹就是被这局长请去唱堂会,班主托人打听,只带回一句含糊的“伺候得好,自然回来”。 班子里人心惶惶,后台气压低得能拧出水,谁都清楚那声“请”字背后是什么。 自此,几夜未归。 小金宝和师妹从小在戏班长大,相依为命,他很心疼师妹。 这夜,戏又到了高潮。赵云要血战突围。小金宝深吸一口气,眼中狠色一闪,手腕暗暗发力,那杆本该是钝头的练习铁枪,枪头早已被他偷偷磨得雪亮锋利。 他旋身、蹬地,用上了十成的劲,铁枪脱手,像一道复仇的寒光,直射二楼包厢! “嗖——铿!” 枪头擦着正在听戏的局长的耳朵,深深钉进他身后的红木柱子里,尾杆兀自嗡嗡震颤。 局长手里的盖碗茶“啪”地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他一身。他脸上的横肉僵住,血色瞬间褪尽,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的枪套摸去。 全场死寂。 所有看客都惊呆了,班主在侧幕边差点瘫软下去,后台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完了,这下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台上那个失手的武生小金宝,却没有如众人预料般跪地求饶。 只见他一个箭步掠到台前最亮处,朝着二楼包厢,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干净利落的礼,嗓音清朗洪亮,压住了全场的窒息感: “局长大人受惊了!小的该死!只是这出《长坂坡》讲的是真英雄、浑身是胆!小的斗胆用这真家伙为您飞枪压惊,贺您官星高照,威势更隆,往后步步登云!” 话一出口,他自己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柄,已被冷汗浸得滑腻。若这话接不住,下一瞬,他就得扑上去拼命。 包厢里的局长,手还搭在枪套上,脸上的表情从惊怒到愕然,又从愕然转成了某种被捧高的舒坦。 他环视一圈楼下那些仰着的、惊恐又好奇的脸,忽然觉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发作一个懂事的戏子,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竟扯出一个大笑: “好!好一个飞枪压惊!小子,有胆色,会说话!” 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漫不经心地往台下一抛,“当啷”一声脆响,银元在戏台上滚了几圈。 “赏你的!” 凝固的空气瞬间融化,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更热烈的喝彩与掌声。 危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一场彰显局长气度与名角机智的梨园佳话。 班主擦着冷汗,赶紧让人敲锣打鼓,把戏圆了下去。只有小金宝自己知道,后背的戏服早已湿透,贴着皮肉,一片冰凉。 当夜,师妹被两个黑衣人抬了回来,遍体鳞伤,气息微弱,但终究是活着回来了。 她看见守在门口、眼窝深陷的小金宝,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泪却滚了下来。 从那天起,飞枪压惊成了戏班新的噱头,看客们津津乐道,都说小金宝临危不乱,是块走江湖的好材料。 无人知晓,那夜之后,小金宝练功练得更疯了。 鹞子翻身,别人翻十个,他翻三十个,直到眩晕呕吐;耍刀弄枪,直练到虎口崩裂,旧伤叠上新伤。他对自己近乎残忍。 因为他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道理: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一个普通的戏子,命如草芥。 只有成为更红的名角,才有那么一点点用处,才有资格在下次权贵点名时,低头哈腰,赔着笑脸凑上去说:“局长,您爱听戏?小的新排了一出,要不……我替她给您唱?” 那一声当众的喝彩与赏钱,既是暂时的护身符,也是无形的锁链,将他更紧地捆缚在这个吃人的规则里。 他的急智,游走在用技艺谄媚与用技艺反抗的刀锋边缘,每一次精彩的化解,都可能耗尽他全部的尊严与气力。 艺术本应纯粹,尊严本应无价。 但在那个年代,对于小金宝这样的人来说,它们都成了秤上可以掂量、用以换取生存的筹码。 那投向权贵的一枪,终究没能刺破黑 暗,反而让他更深地懂得了黑暗的规则。 他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是为了荣耀,只是为了让自己和所珍视的人,在那无法打破的牢笼里,能多一层薄如蝉翼、虚幻不堪的保护壳。 活下去,有时比慷慨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痛的觉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