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香港,张大千面对奉命前来劝他回国的女儿,忍不住厉声斥责:“穷死饿死那么多人,算什么进步?一大家子人要活命,全靠我在国外卖画撑着!”这声怒喝背后,埋藏着一桩尘封的往事——多年以前,一封仅仅索要100美元的“求救信”,早已道尽了一切。 那时他刚在阿根廷落脚,行李箱还没完全打开,画案上的颜料管挤得只剩最后一点——这是他全部的创作家当,也是十数口人的活命指望。母亲的药钱、妻子的家用、孩子们的学费,还有跟着他学画的几个门生,都等着他的画变成汇款单。 女儿张心瑞带来的不只是组织的期望,还有一叠国内的报纸,上面印着新成立的美术机构照片。她以为父亲会盯着那些头衔心动,却没料到他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个牛皮纸信封,扔在桌上——信封边角磨得发亮,里面的信纸皱成一团,铅笔字被眼泪洇开又风干,“孩子饿了三天”几个字歪歪扭扭地爬着。 一个画家的画笔,究竟能撑起多少人的生计?1950年印度展览的邀请函就摆在他案头,国内希望他回去主持美术工作。他连夜收拾行李,连最喜欢的那方端砚都裹进了包袱。可第二天,上海亲友的信跟着到了,说母亲咳得更厉害了,想买点冰糖都没钱。他蹲在地上,把包袱里的砚台又拿了出来。 有人说他是贪恋海外的艺术市场,毕竟卢浮宫的展签上印着“中国张大千”时,确实比在国内画院领工资风光。但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骗不了人——袖口磨出毛边,他就自己缝上块补丁;画展结束后,主办方请吃西餐,他总说胃不舒服,转头在街角买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啃。 他的画案永远摆着两样东西:一方刻着“大千”的印章,一沓汇款回单。印章是他的魂,回单是家人的命。在巴西建“八德园”时,他特意让人从国内捎来菜籽,种出的青菜炒成最简单的家常菜;可寄给家里的钱,却足够买下半条街的米粮。 那封100美元的求救信,他随身带了三十年。从阿根廷到巴西,从美国到台湾,信纸被摩挲得像块旧绸子。1963年香港的那个下午,女儿终于在信纸上看到他用红铅笔圈出的句子:“你走后,米价又涨了。”原来他的斥责不是对故土的冷,是怕那点好不容易稳住的米价,因为他的回国再跌进深渊。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画家靠稿酬养家几乎是奢望。齐白石那时的润格虽高,也得靠卖画换萝卜白菜;而张大千在海外一场个展的收入,能让家人顿顿吃上白米饭,还能供孩子读大学。这笔账,他在无数个深夜算过——画案上的颜料管空了可以再买,可家人的饭碗空了,就再也填不满了。 他画过七幅《长江万里图》,每幅的起笔都在重庆白帝城,那是他出生的地方。画到三峡时,画笔总停在半空,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成一片模糊的水渍——像他每次收到国内来信时,眼眶里打转的东西。 1983年春天,医生从他紧握的手里抽出那封求救信。信纸上的铅笔字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但“回家”两个字,他用钢笔描了又描,墨迹层层叠叠,像他一生没说出口的思念。 原来最锋利的斥责,从来都不是怨怼;最沉重的画笔,也不只为艺术而握。一个游子的漂泊里,藏着的或许不是远方的风光,而是把“家”字扛在肩上的,千钧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