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真的很可怜。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头都没抬,还是盯着炕沿那块掉漆的地方。老公把手里的蛋糕盒放在炕边的矮柜上,塑料盒底碰到柜面,发出“咚”的一声,他才慢悠悠转了转眼珠, 推开那扇吱呀响的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切过炕沿,把那块掉漆的木纹照得发亮——像老人额头没擦干净的汗渍,混着旧木头和艾草的味道。 我拉着老公的袖口往里蹭,他步子顿了顿,手里的蛋糕盒被塑料袋勒出折痕,是上周路过老街坊蛋糕店时,他非要买的老式奶油蛋糕,说爹年轻时最爱这个,那会儿揣着粮票排两小时队,就为给娘买一小块。 老人还是老样子,背对着我们蜷在炕角,蓝布衫的领口磨出了毛边,后脑勺的白发沾着点灰,像被风吹乱的蒲公英。 他没回头,就那么盯着炕沿那块掉漆的地方,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炕席的篾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是我第三次来这里,他每次都这样,像在跟那块木头说悄悄话。 老公把蛋糕盒往矮柜上放,塑料底碰到柜面的搪瓷碗,“哐当”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老人这才慢悠悠转了转眼珠,眼珠上蒙着层白翳,看东西像隔着层起雾的玻璃。 “爹,”老公蹲下去,声音放得比平时低,“尝尝?还是你以前常买的那家,老板说糖放少了,不腻。”他边说边撕蛋糕盒的塑料绳,奶油的甜香漫开来,混着屋里的艾草味,有点奇怪的温柔。 老人没接话,就那么看着蛋糕,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去够,手指抖得厉害,指节上的老年斑像晒干的泥点,差点把蛋糕盒碰翻——老公赶紧扶住,把一小块蛋糕递到他手里。 他捏着蛋糕没吃,反而把蛋糕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慢慢抬起头,看着老公,嘴角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小时候……偷摸买这个,被你妈追着打,鞋都跑飞了一只,还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来时,心里偷偷想“人老了真可怜”,可现在看着他眼里那点光,像快熄灭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我们是不是太着急用“可怜”给衰老贴标签,却没问过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倾听还是怜悯? 后来问邻居才知道,他总盯着的那块掉漆炕沿,是三十年前他自己刨的木头炕沿,掉漆的地方是当年给摔下床的老公垫手磨的,磨了整整三天,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还是用老婆纳的鞋底包着才好,从那以后,他就总爱摸那儿,像摸着当年那个哭鼻子的小屁孩。 那天他吃了小半块蛋糕,吃完还主动拉着老公的手,摸他手腕上的疤——那是老公小时候爬树摔的,伤口化脓发肿,是他背着跑了三里地找大夫,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个大口子,却死死护着背上的儿子。 现在每个周末我们都来,不再带新东西,就带旧照片、他以前用的烟斗,甚至把他年轻时修过的自行车推到院里——他会坐在门口看半天,手指在车把上划来划去,偶尔哼两句跑调的老歌,是他和老婆年轻时爱唱的《东方红》。 下次再去看家里的老人,别急着说“我陪你”,先蹲下来看看他总盯着的地方,那可能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我想你”,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离开时我回头,看见老人又在摸炕沿那块掉漆的地方,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那块木头的影子叠在一起——原来不是他在跟木头说话,是木头在替他,把那些说不出的岁月,讲给愿意蹲下来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