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垛里的生死守护 一九四七年的苏北平原,空气里总带着一股烧焦的土腥味和散不去的寒意。彼时的这片土地,正被“还乡团”和保安队的白色恐怖死死笼罩。在那个连呼吸都得屏着气儿的年月,一场关于生死与守护的哑剧,在柳湾村的一处寻常农家院落里无声上演。 故事的内核不在于枪炮轰鸣的战场,而在一捆枯黄的秸秆和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身上。在这个三面环水、只靠一条土路进出的偏僻村落里,五十八岁的赵秀珍守着两间旧屋过活。她的背早被岁月压弯了,早年间男人在运盐河跑船遭了难,唯一的儿子又在抗战末期跟队伍走了,许久没有音信。日子过得如同这一潭死水,直到那天日头偏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硬生生砸碎了村里的宁静。 那一刻,一个身穿深色对襟褂子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赵秀珍的视线。那是被乡亲们熟知的“货郎”李同志,实则是地下交通线上的联络员老林。往日里,这位林同志路过借宿时,还会帮赵秀珍修缮漏雨的屋顶,那一砖一瓦的交情,在那一刻化作了不用言语的默契。此刻的他,呼吸急促,眼神里带着警觉与疲惫,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抓共党、赏粮五斗”的嘶吼。 根本没有权衡利弊的时间。赵秀珍正在院子里搓着玉米,那是过冬的口粮,但她想也没想,把簸箕一扣,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捆干柴,用那种只属于母亲护犊子般的眼神示意老林——往后屋去。 屋后是刚入秋攒下的高高的秸秆堆,这是苏北农家熬过冬天的燃料,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堡垒。赵秀珍佝偻着身子,双手扒开那些带着泥土气息和干草尖茬的秸秆,低声吐出几个字:“跟我挪,别出声!”这几个字,轻得像风,却重得像铁。 秸秆堆里空间逼仄,两人蜷缩进去,甚至能听到彼此心跳撞击胸膛的声音。林同志的灰色衣裳混杂在枯黄的秸秆里,赵秀珍细心地把怀里的柴铺在他身下,又盖了一层在上面,每一根稻草的位置都经过算计,为了挡住那一抹刺眼的灰布色。尖锐的碎屑扎在皮肤上又痒又疼,秸秆缝隙里还残留着秋后的蚊虫,在脸上嗡嗡作响,但两人谁也不敢动弹半分。 院子外的大门被狠狠踹了一脚,木板发出的悲鸣震得人心颤。那是还乡团的小头目带着人闯进来了。脚步声在院子里乱窜,踢翻水盆的声响、翻箱倒柜的嘈杂,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神经线上。 “老东西,看见那个穿褂子的生人没?”粗哑的喝问声在柴垛不远处炸响。 若是寻常妇人,早就吓瘫了,可赵秀珍却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挂着一种极具欺骗性的木讷与迟钝。她一边假装要把被惊飞的鸡群赶回笼子,一边把那种乡下老太太耳背、糊涂的劲头演到了骨子里。“你说啥?俺年纪大了耳朵背。刚才光顾着伺候这些鸡鸭,谁也没瞧见啊。” 她那布满老茧的手在身前比划着,故意把那群鸡赶得满院子扑腾,尘土飞扬,那一阵乱糟糟的动静,竟巧妙地成了掩护心慌的最佳屏障。几个端着枪的家伙不耐烦地用刺刀往柴火垛上胡乱捅了几下,冰冷的刀尖顺着秸秆缝隙插进去,有好几次就擦着林同志的肩膀划过。躲在里面的林同志摸出了腰间的短刀,手心全是冷汗,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暴露,就冲出去拼命,绝不能连累老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档口,一只温热且粗糙的大手,隔着昏暗的缝隙,轻轻按住了林同志颤抖的手腕。那是一种无声的镇定剂,仿佛在告诉他:沉住气,天塌不下来。赵秀珍站在外面,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这柴都是晒透了预备过冬烧灶的,几位爷手下留情,捅散了这把老骨头可没力气再扎起来。” 还乡团那帮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见实在搜不出油水,又被这满院子的鸡毛弄得心烦,骂骂咧咧地往村东头去了。 虽然人走了,但赵秀珍极其沉得住气。她并没有立刻让林同志出来,她知道那帮人杀个回马枪也是常有的事。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整个柳湾村陷入一片死寂,她才带着林同志从柴垛后的小沟渠爬出来。 夜色里,老人的脸看不真切,但递过来的东西却烫手。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两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死活要塞进林同志的手心,嘴里念叨的不是救命之恩,而是如同叮嘱远行的游子:“路上买口热食吃,别饿着。俺那当兵的儿在外面,要是遇上难处,也盼着有人能给他口水喝。” 林同志说什么都不肯收,赵秀珍却板起脸,那一刻的威严竟不输任何长官:“拿着!就像我给我儿子的一样。”这一句话,把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紧紧拴在了一起。 随后,借着芦苇荡的掩护,赵秀珍指明了一条避开哨卡的小路。望着林同志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老人扶着门框站了很久。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像赵秀珍这样的农村老太太,或许大字不识几个,讲不出什么高深的革命理论,但她们认一个最朴素的死理儿:帮咱穷人的,就是咱亲人。 为了这一句承诺,她们敢拿身家性命去赌,敢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玩“灯下黑”。那座毫不起眼的秸秆堆,没能记入战报,也不曾刻上碑文,但正是无数个像柳湾村这样的夜晚,无数位像赵秀珍这样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用她们那枯瘦却坚韧的脊梁,在这个至暗时刻,默默撑起了一片天,护住了一点点星火,最终燃成了燎原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