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时我爷爷划为地主,他是前晚清时期的秀才,也就是读书人,也做过民国时期的县禁烟与税务小官,因他生有九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父亲有九兄弟。 他辞官回乡那年,辫子已经剪掉了,但长衫还留着。太爷爷传下的几亩薄田不够养活十二张嘴,他就把每月俸禄折成糙米,省出的铜板串在腰间,走三十里山路去邻县买没人要的瘦田。 斗争大会那天,他被两个民兵押上台,灰布长衫沾着泥点。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口号声停了之后,村长喊“谁来揭发”——台下坐着的老人们却开始摇头,交头接耳声像春蚕食叶。 为何一个“地主”能让乡亲们集体沉默?村东头的王老汉突然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旱烟杆:“可斋先生买田,是拿命换的。” 民国二十三年大旱,他打开粮仓借粮,账本上画着圈的名字——都是还不起的人家,后来被他在灶膛里烧了。 孩子们光着脚在田里插秧,他自己牵着牛犁地,只有抢收时才请短工,工钱总要多给两个铜板,还塞一把炒花生。 当然不是所有“地主”都这样。邻村的张姓地主家就堆着佃户的欠条,土改队来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去抢他家的浮财。 他攒下的三十亩田,每一寸都浸着全家人的汗;攒下的名声,比田埂上的草还密。 这种认可在1949年后变成了护身符——当“打倒地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乡亲们用沉默投了反对票。 大伯带着国军团长的委任状去了台湾,走前把九叔塞给我父亲:“你是工程师,能让小弟读书。” 三伯成了富农,继续在老家打石头,锤头落下时总盯着山那边——六叔在安徽的工厂来信说,车间的机床比家里的石碾子转得快。 祖屋的雕花木窗被卸下来当了学校的黑板,邵阳市南门的铺面成了供销社,父亲每次出差路过,都会盯着柜台后的木梁看很久,那上面有他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1960年春天,爷爷躺在稻草堆里咽气,床头还放着大伯从台湾寄来的照片,边角已经磨白。 那些被充公的祖屋和铺面,后来成了村里的小学和供销社,孩子们在里面读书时,老人们会指着梁上的雕花说:“这是可斋先生请木匠做的。” 奶奶活到七十九岁,临终前攥着我父亲的手嘟囔:“你大哥要是回来,还认得出家门口的老槐树吗?” 如今提到“地主”二字,脑海里最先浮现的不是历史课本里的符号,而是爷爷捏着黄豆大豆腐干喝酒的手指,骨节分明,像他亲手犁过的田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