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哥十八岁入赘到嫂子家,嫂子答应生一个孩子就支持他继续读书。 那时候家里穷,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拉扯我和我哥,供不起两个人上学。我哥学习好,高考差三分上本科,没舍得复读,想着先挣钱养家。嫂子家就她一个女儿,父母年纪大了,想招个上门女婿,一来能照顾家里,二来也能续上香火。 那年我哥十八,妈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熨了三遍,领口还是堆着褶子——像我们家那时的日子,怎么抻都展不平。 爸走得早,妈左手牵着我,右手攥着哥哥的胳膊,在田埂上踩了十几年泥。地里的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可粮价像钉死的秤砣,怎么卖都凑不齐我和哥哥的学费。 哥哥的课本边角卷得像海带,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公式,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他蹲在门槛上数了三遍,差三分——本科线像一道跨不过的坎,把他的大学梦拦在了对岸。他没提复读,只把课本摞在桌角,说:“先挣钱吧,妈腰不好,不能再让她熬夜纳鞋底了。” 媒人是村东头的王婶,提着一篮鸡蛋来我家时,妈正给猪剁食。“老张家就一个闺女,想招个上门的,”王婶把鸡蛋往灶台上放,“你家大强懂事,学习又好,他们家说了,只要肯来,以后……” 哥哥捏着那本差三分的成绩单,指节发白。妈没看王婶,盯着猪食盆里的糠:“入赘啊……”声音轻得像风刮过麦秸。 嫂子她爸后来亲自来了,穿件的确良衬衫,袖口扣得整整齐齐。“孩子,我知道你想读书,”他把一杯热茶推到哥哥面前,“我们就一个要求,生个孩子,续上香火,以后你想复读,想上夜校,家里供。” 那天晚上,妈把哥哥的枕头换成了新棉花的,说:“你要是不愿意,妈再去跟张家说,咱不委屈……”话没说完,哥哥就把她手里的针线夺了过去,一针扎在鞋底上:“妈,我去。” 后来我才偷偷翻到哥哥的日记,那页写着:“妈夜里偷偷哭,枕头湿了一大片。我不读了,谁读都一样。”原来他答应,不是为了自己的书,是为了妈不再半夜起来数粮票——那些粮票被她摩挲得发亮,却连我下学期的学费都凑不够。 入赘那天,哥哥给嫂子家的祖坟磕了三个头,额头沾着新土。转身时,他把那本高考复习资料塞进了我的书包,书里夹着张纸条:“别数分数,数日子,日子会好的。” 头几年哥哥过得紧,白天在嫂子家的田里干活,晚上骑车回来看妈,车后座总带着嫂子蒸的馒头,热气把车座都熏出一圈圈白印。嫂子没说过一句重话,只是每次哥哥对着我的课本发呆时,她都会把小侄子抱过来:“你看,咱儿子像不像你小时候?眼睛亮得很。” 小侄子三岁那年,哥哥突然报了夜校,每周三晚上骑车二十里去镇上上课,课本还是当年那本,只是边角的卷边被嫂子用胶带粘好了。有次我问他:“哥,你当年要是复读了,现在是不是就在城里当老师了?”他正给小侄子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线不断:“当老师也好,当农民也罢,能让妈不再数粮票,让你安心读书,就值。” 前几天回老家,妈从箱底翻出哥哥那件蓝布衫,领口的褶子被熨平了,叠得方方正正。“你哥现在开会都穿西装了,”妈摸着布料笑,“可我总觉得,他还是那个蹲在门槛上数分数的孩子——就是眼里的光,比当年亮多了,那光里啊,有你侄子的笑声,有你嫂子的针线,还有咱妈没说出口的那句‘不委屈’。” 生活哪有什么绝对的“牺牲”呢?不过是你扛一块砖,我搭一片瓦,凑起来就是家的模样。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最后都变成了眼里的光,照亮了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