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当年是村里第一个盖楼房的人,可不到三年就因胃癌去世了,后来我外公清理化粪池时,竟在靠近楼房地基处挖出一个插着十几根缝衣钢针的木头小人。外公当时手里的粪勺 “哐当”掉在化粪池里,溅了一身脏水都没顾上擦。他蹲在泥水里,用树枝把那个木头小人扒拉出来,十几根钢针从脑袋扎到胸口,针尾还挂着点发黑的红绳。那天我放学回家,就看见外公蹲在堂屋门槛上,烟卷抽得一根接一根,脚边全是烟蒂。木头小人被他用清水冲干净,放在面前的石板上。 我舅舅是我们村第一个盖楼房的。 九八年夏天,三层小楼封顶那天,鞭炮从上午响到傍晚,新刷的水泥墙还泛着潮气,窗沿摆着舅妈刚腌的芥菜坛子,酸香混着硝烟味飘了半条街。 谁也没想到,不到三年,他就查出胃癌,走的时候才三十五岁。 葬礼上舅妈哭得晕过去三次,外公扶着棺材沿,指甲掐进木头里,愣是没掉一滴泪。 那年头村里没下水道,化粪池得半年清一次。 舅舅走后的第三个清明,外公说楼房地基边的地面有点陷,怕是化粪池漏了,扛着粪勺就去后院。 粪水黑黢黢的,漂着烂菜叶和塑料袋。 外公弓着背一勺一勺往外舀,粪勺探到池底时突然卡住,他以为是树根,使劲一撬——那东西带着股腐土味浮上来,不是树根,是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 外公手里的粪勺“哐当”掉回池里,溅了他满脸满身的脏水。 他没顾上擦,直接蹲进泥水里,用树枝一点点把那东西扒拉到岸边。 十几根缝衣钢针从木头小人的天灵盖扎进去,顺着脖子、胸口,一直扎到肚脐眼,针尾还缠着几缕发黑的红绳,像干涸的血。 我放学回家时,看见外公蹲在堂屋门槛上。 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火星在昏黄的煤油灯底下明明灭灭,脚边的烟蒂堆得比门槛还高。 那个木头小人被他用井水冲得干干净净,放在面前的青石板上,木头纹理里还嵌着点化粪池的黑泥。 村里人后来都说那是魇镇,是有人眼红舅舅盖楼房,偷偷下的咒。 可谁会跟舅舅结这么大的仇?他盖房时帮东家抬过梁,给西家修过屋顶,就连村口五保户张奶奶家漏雨的烟囱,都是他踩着梯子上去通的。 或许只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瞎摆弄的? 可那十几根钢针扎得整整齐齐,每根都戳在要害处,红绳在针尾打了死结,不是随便糊弄的样子。 舅舅走前三个月总说胃疼,吃不下饭。 舅妈以为是盖房累着了,去镇上抓了几副养胃的中药,他喝了吐,吐了又喝,瘦得脱了形,谁能想到地基底下藏着这么个东西? 那天我半夜起夜,看见堂屋灯还亮着。 外公坐在小板凳上,拿着那个木头小人,用指甲一点点抠钢针尾的红绳,抠得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嘴里念念叨叨的,像是在跟谁说对不起。 后来那木头小人被外公锁进了樟木箱底。 钥匙用红布包着,挂在他贴身的裤腰带上,睡觉都不离身。 直到十年后外公走,舅妈打开樟木箱收拾遗物,那木头小人还在,钢针锈成了暗红色,木头裂了道缝,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现在那栋楼房还立在村口,墙皮裂了几道缝,二楼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块,用塑料布糊着。 舅妈早就搬去镇上住了,只有清明回去扫墓时,我才会绕到楼后看看——当年的化粪池早就填上了,上面种着一丛野蔷薇,春末夏初开得热热闹闹,粉白的花瓣落在地上,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子。 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比化粪池的淤泥还深。 你看得见楼房盖多高,看得见梁上挂的红绸多鲜艳,可谁能说得清,地基底下埋着的,是祝福,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