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明末清初女诗人季娴编辑的诗集《闺秀集》中收录了一首题为《归宁喜赋》的诗:
野树闲云映水斜,倚山茅屋隐啼鸦。
侍儿笑指前村店,店外桑畦是母家。
这首诗的作者王夫人,父亲姓钱,夫家姓王,都是做官的,她自己并没有留下名字。“归宁”就是古代女子回娘家,王夫人回娘家的路上十分欢喜,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她眼里都充满了生趣。身边的侍女笑着指点前路:你看,快到了,马上就要到了,过了前边的村店,店外种着一片桑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诗中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股迫不及待的喜悦之情: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娘家了!这份欢欣雀跃让人想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在古代,女子出嫁以后,就要一心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王夫人生在官宦人家,更是要过那种礼法森严的大家庭生活。《红楼梦》中“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那一回写到贾母院中吃晚饭,“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除了贾府老祖宗贾母之外,凡嫁到贾家的媳妇,无论年龄、辈分,都要站着布菜,黛玉、探春等年轻姑娘反而可以安坐用餐。凤姐那等厉害的人物,在长辈面前一样要低眉顺眼,小心应对。
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规矩束缚,好好放松一下呢?当然是回娘家的时候。然而回娘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早在先秦时期,《诗经·周南·葛覃》中写到女子归宁,就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要征得丈夫和公婆的同意,还要打理好各种家务,才能离开夫家,回娘家探望父母。《葛覃》中这名女子毕竟得到了归宁的机会,可有的女子或因山川阻隔,或因礼法约束,只能远远思念。《诗经》中的《邶风·泉水》篇,据朱熹所说,就是一名卫国女子“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所作,“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她无法得见亲人,只能“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古代交通不便,女子如果远嫁,即使夫家同意,也很难跋山涉水归宁省亲。宋代一位姓苗的女子在一首题为《别母》的诗中写道:“桃花飞尽马塍春,此日辞家泪满巾。岂是比邻无嫁处,千山万水逐行人。”为自己远嫁感到悲伤。
明代女子李似姒《偶感》诗云:“十五年前掌上珍,娇憨只晓绕娘身。岂知嬿婉翻成恨,肠断难同朱淑真。”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以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撒痴。可出嫁之后的命运便不可把控,万一像宋代女诗人朱淑真那样所嫁非偶,也只能独自伤心饮恨。在家做女儿的生活有多么美好呢?清代女诗人金宣哲的《思亲》诗中有这样几句:“弱龄处深闺,父母最有恩。命我近笔墨,经义为讲论。占易识大象,习礼明周官。诗列右丞席,文窥昌黎藩。女红既弗责,所得惟古欢。”开明的父母允许女儿读书学诗,并不以女红督责,女儿得以享受诗书为伴的快乐。
娘家,代表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和亲厚的父母兄弟,无怪乎这些女诗人出嫁之后对娘家和父母亲人都有如此深切的思念,提到“回娘家”又是如此欢喜。朱淑真在寄给父亲的诗中写道:“诗礼闻相远,琴樽谁是亲。愁看罗袖上,长揾泪痕新。”又写道:“把酒何时共,论文几日亲。归宁如有约,彩服共争新。”她在夫家过得不快乐,渴望穿上鲜亮的衣裳开开心心回娘家,与亲人把酒论文。明代女诗人方瑛在给女伴的诗中写道:“去岁归宁阿母家,竹林初见采新茶。君来溪上春将半,记得风前叹落花。”“归宁”是她记忆中喜悦的亮色,值得一遍又一遍跟朋友追念。
我们所生活的时代仍然提倡孝亲敬长,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婚后的女性依然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许对她们的处境很难共情。然而在古代,封建礼教所带来的压迫是结构性的,开篇提到的那位王夫人是官宦之女,要遵守所谓的“妇德”,比她地位更高的显宦之女,也难逃“出嫁从夫”的命运。王安石在宋朝位极人臣,他的女儿同样不能“为所欲为”。王氏嫁给宝文阁待制吴安持,王安石在写给女儿的诗中称已嫁的长女为“吴氏女子”。我们清楚地知道王氏的父姓和夫姓,她自己却没能留下名字,她的一首《寄父》诗在王安石的文集自注中保存下来,诗云:“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南千里恨,依然和泪看黄花。”以王安石的身份地位,王氏在婆家应该是很受尊重的。有这样一位父亲,出嫁的女儿还是想家想得如此悲切。对照之下,我们应该更能理解《归宁喜赋》中那个女子“载欣载奔”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