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娟正给张桂兰擦手,毛巾浸了温水,擦到老人指根的老茧时,特意慢了半拍。就这工夫,老太太突然身子一歪,费劲地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盒——绿漆掉得斑斑驳驳,边角磨出了铁原色,挂着的铜钥匙在脖子上晃悠,链儿都被皮肤磨得发亮,比新的还光溜。
“娟儿,你过来。”张桂兰嗓子里像卡了口痰,哑着却透着股不容含糊的劲儿。她抬手解钥匙链,指关节皱得像老树皮,哆哆嗦嗦捅了三次才插进锁孔。“咔嗒”一声开了,里头铺着块洗得发灰的红布,布上卧着个红本本,硬邦邦的,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
李娟凑过去的脚步顿了顿——封面上“不动产权证书”六个字,比灶台上的铁锅还烫手。手里的毛巾“啪嗒”掉在地上,沾着的水溅到脚背上,凉丝丝的。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红本边缘,猛地缩回来——不是烫,是慌的,心都快跳得撞着肋骨了。
“妈,这是……”她声音发颤,余光瞥见红本右下角露着个“李”字。
“商业街那家‘俏衣阁’,写的你的名。”张桂兰伸手就往她怀里塞,红本硌得李娟胸口发紧,“今儿刚从政务大厅领的,你收着。”
眼泪没打招呼就涌上来,顺着脸颊砸在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李娟赶紧把红本推回去,指腹蹭到老人粗糙的掌心:“妈,这我不能要。建军在工地上搬砖,一天才挣三百块,我照顾您是本分,哪能要您的商铺?这玩意儿值上百万,我跟他加起来,干十年都够不着边。”
张桂兰的脸“唰”地沉下来,拍了下床沿,竹床板发出“吱呀”一声:“你这是嫌它寒酸?还是当我老婆子,拿银子砸人换伺候?”
“不是不是!”李娟急得摆手,袖口蹭到眼角的泪,“您留着自己养老,买些软和的糕点,或者等建军回来给他——他是您亲儿子。”
“给他?”张桂兰鼻子里哼出一声,皱纹都拧在了一起,“他要是有你一半贴心,我也不用夜里疼得哼唧时,摸半天摸不到人。三年前我中风,躺床上连翻身都难,他说工地上钢筋都比他闲,是你端屎端尿,给我擦后背擦得发红。这商铺,是你应得的,不是我赏的。”
院门外突然传来“突突突”的摩托车声,越开越近,最后“哐当”一声停在门口。李娟赶紧用袖子抹脸,刚把泪痕蹭掉,建军就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推门进来,裤脚沾着泥,头发乱得像鸡窝,一开口全是风尘气:“妈!娟儿!我回来了!”
张桂兰看见儿子,脸色松了些,但还是板着:“回来得正好,你跟你媳妇说说,这商铺该不该给她。”
建军把行李往墙角一扔,凑到桌边看清红本,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甲缝里的水泥灰都露出来了:“妈,您真把‘俏衣阁’给娟儿了?这可是您攥了一辈子的家底,比我的命还金贵!”
“我的东西,我爱给谁给谁。”张桂兰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敲了敲桌面,“娟儿伺候我三年,你做儿子的,回来看过我几趟?过年都在工棚啃泡面!”
建军挠挠头,耳朵都红了:“工地上真走不开,钢筋都绑到一半了。再说娟儿每次打电话都跟我说,您能自己择菜了,比以前硬朗。”
李娟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袖口磨破了,线头蹭得她手心痒:“你别跟妈犟,妈也是一片心意。”
“心意我领,但商铺不能要。”建军把红本往张桂兰手里塞,指节都用力了,“妈,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镇上砖厂招搬运工,我去干。以后我照顾您,这商铺您留着,等将来有了孙子,给娃当娶媳妇的本钱。”
张桂兰突然“噗嗤”笑了,拍着大腿直晃,竹床又开始“吱呀”叫:“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行,红本先放我这儿,但你得应我一件事。”
“您说,别说一件,十件都行。”建军赶紧点头,脑袋都快碰到房梁。
“跟娟儿开个夫妻店,就用那商铺。”张桂兰转眼看向李娟,眼睛眯成条缝,“你前儿跟你妈打电话,说想开花店想得睡不着,我耳朵可没聋。服装店改改就行,装修钱我出,别跟我抢。”
李娟愣得嘴都合不上——那天她蹲在厨房打电话,声音压得像蚊子叫,没想到老太太在堂屋听得一清二楚。“妈,您……您咋记这么牢?”
“我记不住钢筋多少钱一吨,还记不住我儿媳的心思?”张桂兰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我这老婆子没别的能给,就盼着你们小两口日子过红火。”
建军搂着李娟的肩,掌心的老茧蹭得她脖子痒:“那感情好!咱们明天就去看铺子,顺便问问隔壁老王,装修队咋找便宜。”
第二天一早,三人骑着建军那辆“突突”响的摩托车去了商业街。“俏衣阁”的卷闸门刚拉开一半,穿西装的男人就迎上来,皮鞋擦得锃亮:“张阿姨,您可算来了。”
张桂兰点点头,往旁边一让:“这是我儿子儿媳,以后这店归他们管。”
男人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递过来,钥匙链是个小老虎挂件:“合同都签好了,您放心。前租客的货昨天刚清完,地上都扫干净了。”
李娟捏着钥匙,冰凉的金属硌得指头疼,心里还是发虚。等男人走了,她拉着张桂兰的手——老人的手在风里冻得发凉:“妈,这店到底咋来的?您别是瞒着我们,花光了养老钱。”
张桂兰的脸一下子暗了,往店门口的石墩上一坐,叹了口气:“不是买的,是你爸留下的。他当年跟人合伙做服装生意,刚把店转到我名下,就出了车祸……”
李娟和建军都僵住了。结婚五年,张桂兰提过老伴“走得早”,从没说过还有这么个铺子。
“我为啥不说?”张桂兰抹了把眼泪,袖口蹭到眼角的老年斑,“你爸走后,那合伙人天天来闹,说店该归他,闹到法院才保住。我怕你们年轻人心思浅,被人骗了,就一直瞒着。”
建军攥紧拳头,指节都泛白了:“那浑蛋现在在哪?还敢来找麻烦不?”
“去年病死了,老天长眼。”张桂兰摇摇头,“我中风躺床上那阵才想明白,钱再多,不如身边有个贴心人。这店给娟儿,我比给谁都放心。”
正说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噔噔噔”走进来,肩上挎着个老花布包:“老姐姐,可算逮着你了!”
“王嫂子,啥事儿这么急?”张桂兰赶紧站起来。
“你这商铺的租金,我给你送过来。”王嫂子从布包里掏出个磨得起毛的信封,“这是三个月的,一共九千块,数好了。”
李娟突然想起前阵子说手机卡得没法用,没过几天枕头底下就多了两千块现金。当时她以为是建军寄的,现在才明白,是婆婆用租金给她的。眼泪又上来了,这次是暖的,砸在手背上温乎乎的。
“王嫂子,这店以后归我儿媳管了,租金直接给她就行。”张桂兰把李娟拉到跟前,拍着她的手,“我这儿媳实在,你以后有啥事儿找她,比找我靠谱。”
王嫂子握着李娟的手,掌心糙得像砂纸:“早就听街坊说,你伺候老姐姐比亲闺女还尽心,真是个好姑娘。”
送走王嫂子,建军挠着头笑:“妈,您这招够能藏的,连我都蒙在鼓里。”
“我要是早说,你们能安心收下?”张桂兰戳了戳他的额头,“娟儿,装修队我都问好了,明天就来量尺寸,你只管说想要啥样的花店。”
装修到第三天,木工师傅突然喊:“老板娘,天花板上有东西!”李娟跑过去一看,师傅正从吊顶缝里拖出个锈铁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张桂兰挽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还有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遗书。
遗书的纸都脆了,字迹洇着当年的潮气:“我走后,商铺留给儿子。但他若对儿媳不好,或不孝顺他妈,商铺就归儿媳所有。”落款日期,是十年前。
张桂兰看着合影,手指摸着照片里男人的脸,老泪纵横:“你爸这辈子最疼我,早就料到我老了会需要人搭把手。”
建军把遗书递给李娟,喉结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娟儿,对不起。以前我总觉得挣钱最重要,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我天天在家,搬砖、做饭、伺候妈,啥都干。”
李娟摇摇头,把遗书和合影放进铁盒——她要好好收着。“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把花店开好,让妈天天有鲜花看。”
花店开业那天,门口摆了两盆大丽花,红得扎眼。张桂兰坐在轮椅上,建军推着她,李娟忙着给顾客包花。有个买菜的大妈凑过来:“妹子,你这婆婆是从哪儿淘来的宝?也给我家儿媳找一个!”
李娟笑着指了指张桂兰,手里的玫瑰花瓣蹭到指尖:“不是我找的好婆婆,是婆婆把我当亲闺女疼。”
张桂兰听见了,大声接话,轮椅轱辘蹭着地响:“你伺候我三年,端水喂药从没嫌过脏,比亲闺女还贴心!我给你商铺,是应该的!”
夕阳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落在三人身上,暖得人想打瞌睡。李娟看着建军给妈递水,看着满店的鲜花,突然明白——所谓家,不过是她给婆婆擦手时慢半拍的心思,婆婆记着她开花店的念想,建军愿意放下钢筋陪她守着小店。
真心从不是单方面的付出,是你疼我一分,我敬你一丈,双向奔赴的暖,才最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