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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老去的一天

周末回到久别的村庄,正赶上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明晃晃的太阳挂在澄澈的蓝天上,将前几日雨雪的阴冷一扫而空。家家户户的门前、

周末回到久别的村庄,正赶上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明晃晃的太阳挂在澄澈的蓝天上,将前几日雨雪的阴冷一扫而空。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架起了竹竿、拉起了绳子,五颜六色的被褥、棉衣、床单在阳光下舒展着,像一面面静默的旗帜。

我站在二楼的窗前,目光无意识地掠过这寻常的农村冬景,直到看见邻居家的院门缓缓打开。

是老陈爷爷。

他佝偻着背,像一棵被岁月压弯的老树。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棉袄。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要在心里丈量许久,才敢落下那只穿着旧棉鞋的脚。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他怀里抱着的那床被子——一床厚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棉被,几乎将他大半个身子都遮住了。他双手紧紧箍着被卷,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不得不将身体后仰,以保持一种艰难的平衡。

他颤颤巍巍地挪到院中那根早已绑好的晾衣绳下,尝试了几次,才勉强将被子的一角搭上去。然后,他喘着气,一点一点,像推动一块巨石般,将整床被子往上送。那一刻,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沁出汗珠的额角上,他眯着眼,表情是专注的,也是疲惫的。

我忽然想起关于他的一些事。老陈爷爷有三个儿子,都在县城或更远的地方成家立业。老人们说他现在是“吃派饭”的,轮流去三个儿子家吃饭,但平日起居,依旧守着这间老屋,独自料理。前些年,他还常在村头散步,和人对弈两盘,背着手,腰板挺得比现在直得多。不知从何时起,他走出院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身影也一次比一次佝偻。

这幅景象,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冬日暖阳下看似宁静祥和的气泡。我转过身,看见自家院子里,父亲正利落地拍打着爷爷床上的厚棉被,“嘭嘭”的声音结实而富有生气。姑姑上周末才回来,把爷爷奶奶的床单被套拆洗得干干净净,晒得蓬松柔软,满是阳光的味道。爷爷穿着崭新的保暖内衣和厚棉裤,坐在屋檐下的藤椅里,眯着眼打盹,手边还放着半杯热茶。

一边是勉强与一床棉被的重量抗争的孤独,一边是被细致妥帖的温暖包裹的安然。同是一片阳光,照见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冬天。

这床需要耗费全身力气才能晾晒的被子,或许已经承载了一个季节的潮湿与寒冷。我想起母亲曾念叨过的村里其他一些老人:西头的五保户阿婆,腿脚不便,一床被子从秋盖到春,难得拆洗;后山独居的李爷,棉衣的袖口油亮,厚重衣物自己搓不动,洗衣机又不会用,一件棉袄穿一冬,靠近了便能闻到一种复杂的、类似于陈旧木头混合着药材、汗水的气息,人们常称之为“老人味”。还有一些老人,藏着子女买的好衣服舍不得穿,总说“在家干活,穿那么好做么子”,身上依旧是十几年前的旧衣,磨破了边,颜色褪成了模糊的一片。

他们并非不渴望洁净、温暖与体面。只是,当衰老悄然侵蚀了力气,当冷清一点点围拢了生活,许多在年轻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晒一床被子,洗一件厚衣,洗一个热水澡,甚至只是换上干净整洁的内衫——都变成了需要鼓起勇气、调动全身残余能量去完成的“工程”。没有一双及时伸过来的、有力的手,那份“懒得多动”的背后,常常是无从说起的乏力,是“算了,凑合吧”的无奈,是一种深沉的、关于尊严的叹息。

阳光静静流淌。老陈爷爷终于将被子全部搭上了晾绳。他退后两步,看了看,又上前,用手慢慢地将被面抚平,拍打了几下。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个需要照顾的生命。然后,他拖过旁边一张小凳,坐了下来,仰起头,眯着眼,望向太阳。那一刻,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被光影柔和了些,那神情里,有一种完成一件大事后的平静,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温暖的贪婪。

我静静地看着。忽然觉得,他扛起的、晾晒的,不仅仅是一床御寒的棉被。那是他独自面对寒冬的凭据,是他为自己争取的一份干爽与暖意,是他沉默的、倔强的体面。阳光照耀其上,也照耀着他满头的白发。那光是公平的,但温暖,却似乎有了厚薄之分。

每个人都会走向生命的冬天。身体的机能会像旧机器般吱嘎作响,寒冷会更容易侵入骨髓,世界会从广阔变得只剩下方寸之地。那时,我们所依赖的,除了自身的坚韧,大概就是来自至亲的、不嫌麻烦的“那一伸手”——帮忙晒晒被子,清洗厚重的衣物,调节好洗澡水的温度,置办合身暖和的衣裤鞋袜,或者,仅仅是时常回来看看,坐下说说话。

那不仅仅是照料生活,那是用行动告诉正在老去的人:你值得被温柔以待,你应当拥有一个干燥、洁净、温暖的冬天,你应当保有生命终章时的体面与安详。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将是,或早或晚,走向那一片夕阳的老人。我们今天如何对待他们的冬天,或许,便是种下了未来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片阳光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