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天,长江江面升起薄雾,渔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徐宇澄踩着被潮水浸透的木板码头,接过一封盖着解放军邮戳的信。他知道,这是吴信泉寄来的,又一封。“老徐,记住相信组织。”短短九个字,像从寒风里伸出的一把火,把他从江风里扯回到更久远的岁月。
转到捕鱼队已是第二个年头。白天撒网,晚上补网,胳膊常被麻线磨出血口子。同行的渔民好奇他的来历,他只笑笑,没多说。只有在夜里,蹲在桅杆下摊开吴信泉寄来的信,他才敢让记忆发酵:1974年盛夏,自己初到北京西郊炮兵靶场,以为能在科研第一线大展拳脚,却被临时抽去给年近花甲的吴信泉做秘书,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第一次随首长下部队调研就吃了苦头。南疆的雨季来得猛,山路泥泞。吴信泉拄着登山杖走在最前面,不肯让警卫员扶。夜里宿营,他把靴子搭在火堆旁,翻开笔记本,一页页默写各国自行火炮参数,像学生做功课。那晚,徐宇澄小声感叹:“首长,您记这么多不累吗?”吴抬头笑了:“脑子不用,才会生锈。”那句话此后成了徐的座右铭。

与吴信泉共事的两年,最让徐震撼的不是首长的军衔,而是那股不肯服老的钻劲。每到试射场,吴总要亲自盯紧发射数据,甚至亲自扣动电钮;回师部后,他拿红蓝铅笔在图纸上改得密密麻麻。徐后来回忆:“他写字不快,却极少涂改。”文件落款里的“炮兵军工产品定型委员会主任”十六个字,是将近三十笔的行书,写完竟不抖一抖手。
1976年7月,一场特殊的清查悄然铺开。有意思的是,外界风声渐紧,吴信泉却主动向党委递交个人意见书,要求以普通党员身份陈述看法。结果可想而知,工作被搁置,秘书也成了“密切接触对象”。徐宇澄接到调令:暂回地方,接受审查。离京那天,他提着仅有的行李,灯光下能听到军靴钉子磕在地面上的脆响。
科研所没敢收他。县里只好把这个“带帽子”的干部送到几十里外的江边渔业大队。茅草棚四面漏风,夜里水汽顺着篾缝钻进被褥。妻子带着孩子在屋角点油灯,墙上影子被拉得老长。徐不懂水性,也不会自行车,往返城郊只能徒步六七公里。苦日子持续多久,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记得信件一封接一封地来。

信里从无豪言壮语。吴信泉总说两句话:第一,相信党;第二,学点新东西。徐照办。闲时抓起渔民用的破旧罗经,自学航向测量;夜深了,就抄写《兵器知识》旧刊。渔民取笑他“读书能当饭吃吗”,他笑笑不辩。1978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空气里仿佛带了甜味。可县里调他回机关的报告仍被搁置,徐不免焦躁。
1979年秋,形势出现松动。县组织部干部悄悄走访捕鱼队,核实徐宇澄表现。半个月后,文件下达:原结论撤销,调县财政科任副科长。消息传到码头,渔民老林拍着他肩膀喊:“老徐,你要上岸了!”那一刻他才真切感到,吴信泉的九字嘱咐不是空话。返回县城那天,他没先去新宿舍,而是拐进邮局,拍了封电报:“首长安好,一切照办。”
吴信泉接电报时,人在广州军区医院复查旧伤。他已七十高龄,仍坚持要把军工科研的未竟之功补齐。见到徐的报平安,老人对陪护的警卫员说:“孩子过了这道坎,就能顶得住风雨。”声音不大,却透着笃定。

1980年2月,徐被批准到县机关报到,家属也迁回城区。几位旧同事投来探询的眼神,他轻轻点头,算是回应。新岗位不算显赫,可他干得极投入。每年盘点县财政,他坚持手工对账到深夜,自嘲“当秘书时练出的细致,总算有用武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吴信泉的关怀从未止步。1981年中秋,他随夫人俞惠如来信,一并寄来两盒月饼,让徐给孩子们添点节味;1983年端午,又托前线归京的学员带来一包新茶。吴在信里写:“警卫员、司机、秘书是我一生的战友。”读罢这一句,徐把信折好,夹进日记本,再没让别人碰。

1986年初夏,吴信泉从广州返京途中,特意绕道扬州、南京,下车后把行程单压在茶几上,只留一句话:“去看看老部下。”当他踏进徐宇澄所在的小城时,已是傍晚。两人隔着人群握手,徐忍不住开口:“首长,都是您把我拉回来的。”吴摆手:“别这么说,靠的是你自己。”一句短短的对话,旁人听得云里雾里,却让他们心照不宣。
吴信泉逝世于1987年6月8日,终年七十二岁。噩耗传来,徐宇澄正在审计账册。他把钢笔放下,默默立在窗前。六点的钟声敲过,县城上空的云层像被剪开一道缝。他没有哭,只在夜里翻出那一沓旧信。信纸泛黄,字迹仍旧硬朗,尤其那九个字,墨色没有褪。
若干年后,徐已是副县级干部。有人请他在退伍军人座谈会上谈感想,他只说了一句:“困难时候,有人告诉我不要丢掉信念。”没提寄信人,也没谈自己的苦与乐,话说完,他合上笔记本,走下讲台——风平浪静,却回荡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