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改编:号称不贪财、不好色、不赌不抽的“辛亥元老”的汪精卫,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当汉奸......
01 慷慨悲歌
故事要从一个孩子说起。
这个孩子叫汪兆铭,多年以后,他会给自己取一个笔名,叫“精卫”。
精卫填海的那个精卫。
这似乎预示了他一生的宿命——执着地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至死方休。
1883年,汪兆铭出生在广东三水的一个书香门第。他家不是那种钟鸣鼎食的豪门,但很体面。
祖父中过举人,父亲在各地做幕僚,收入一般,可读书人的架子端得十足。
所以,在街坊四邻眼里,老汪家是正经人家,有声望。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通常有两个极端。
要么循规蹈矩,成为父亲的翻版;
要么叛逆到底,把祖宗的牌位都掀了。
汪兆铭属于前者,但又不完全是。
他从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是旁人眼里的神童。
但神童的日子并不好过。
父亲汪琡对他要求极严,近乎苛刻。
更不幸的是,父母在他少年时便相继离世,他由同父异母的长兄汪兆镛抚养。
长兄如父,这位大哥延续了父亲的严厉,将他牢牢地圈在一个旧式礼教的框子里。
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个昏暗压抑的老宅,空气里弥漫着书卷的霉味和礼教的沉闷。年幼的汪兆铭,穿着不合身的长衫,在长辈严厉的目光下,一遍遍地背诵着“之乎者也”。
他很少有玩伴,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
这种过于拘束的环境,塑造了他极为复杂的性格。
一方面,他敏感、多疑,甚至有些懦弱和优柔寡断,因为他总是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但另一方面,书读多了,心里就有了自己的世界。
他读四书五经,读诸子百家,读历朝史书。
当他读到“崖山之后无中国”,读到辽、金、元如何侵吞中原,再看到眼前这个腐朽没落、被洋人按在地上摩擦的大清王朝,一种浓烈的汉民族主义情结,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发芽。
他在后来的《自述》里写道:“对于辽、金、元之侵吞中国,免不了填胸愤慨;对于清,自然是一样的。”
请注意“自然是一样的”这六个字。
在他看来,这个统治着汉人的满清政府,和当年的辽、金、元没什么两样,都是异族入侵。
这种愤慨,就是他日后投身革命最原始的燃料。
1902年,19岁的汪兆铭已经是个翩翩少年,相貌英俊,才华横溢。
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朱执信,在广州成立了一个叫“群知学社”的组织。
干什么呢?
广阅西书,探求新知。
他们意识到,光靠“之乎者也”救不了这个国家,必须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机会很快就来了。
1904年,广州招考官费留日生。
汪兆铭毫无悬念地考上了。
同年秋天,他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轮船。
当他踏上东京的土地时,他不会想到,这个地方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日本,对于清末那一代的中国知识青年来说,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存在。
它既是“同文同种”的邻邦,又是打败了老大帝国的“后起之秀”,更是各种西方新思想的中转站。
当时的东京,就像一个巨大的思想熔炉,把自由、民主、民权、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一股脑地全倒了进去,烧得滚烫。
汪兆铭进入了法政大学速成科。
在这里,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他读卢梭,读孟德斯鸠,读各种西方的政治和法律著作。
这些新思想,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被儒家经典层层包裹的内心世界。
他在《自述》里兴奋地写道:从前的“君臣之道”被抛至九霄云外;固有的民族思想,勃然而兴,与新得的民权思想合起来,便决定了革命的趋向。
翻译一下就是:以前我觉得皇帝是天,臣子是地,天经地义。现在我明白了,国家是大家的,主权在民!我本来就讨厌满清,现在又有了“民权”这个新武器,那还等什么?干吧!
思想的转变一旦完成,行动就是迟早的事。
1905年7月,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会面发生了。
经人介绍,汪兆铭见到了那个让他敬仰已久的名字——孙中山。
当时的孙中山,正在为整合海外的革命力量而奔走。
他见到汪兆铭,眼前一亮。
这个年轻人,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既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又对西方理论了如指掌,简直是天生的宣传部长。
两人一见如故。
汪兆铭当即加入同盟会,还参与起草了同盟会的章程。
同年8月,同盟会正式成立,汪兆铭被推举为评议部评议长。
这是一个很高的职位,足见孙中山对他的器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以“精卫”为笔名,在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上发表文章。
从此,一个叫汪兆铭的书生消失了,一个叫“精卫”的革命战神诞生了。
《民报》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当时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立宪派打笔仗。
立宪派主张君主立宪,保留皇帝,搞改良。
而革命派主张推翻清朝,建立共和。
这场论战,是思想的交锋,也是舆论的争夺。
而汪精卫,就是革命派的主将。
他接连发表了《民族的国民》、《论革命之趋势》、《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等一系列重磅文章。
他的文章,逻辑严密,文采斐然,充满激情,极具煽动性。
比如他论证革命的必要性,说得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他反驳“革命会引来列强瓜分”的论调,更是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一时间,“精卫”之名,响彻海内外。
孙中山对他更是青睐有加,甚至把他视为“三民主义的代言人”。
在东京那间小小的同盟会据点里,气氛总是热烈而激昂。
一群年轻人,怀揣着救国的梦想,彻夜不眠地讨论着国家的未来。
而汪精卫,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那颗星。
他用一支笔,为一场血与火的革命,描绘出了最光明的蓝图。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笔,是杀不死人的。
革命,从来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它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从1906年到1908年,同盟会发动了一系列武装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河口起义……但结果呢?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一批同志的鲜血染红了土地。
残酷的现实,让同盟会内部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一些人开始动摇,甚至对革命的前途感到了绝望。
梁启超等立宪派更是借机嘲讽:“徒以毫无知识之会党,凭一时之客气,而欲颠覆经营二百余年之政府,其必无成,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这话很刻薄,但也很伤人。
它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革命党人的心上。
怎么办?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之中,汪精卫站了出来。
他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沉闷的僵局,来重新唤起同志们的信心,来向世人证明,革命党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做什么呢?
他选择了一条最直接、最极端、也最具戏剧性的道路——暗杀。
这个想法不是他拍脑袋想出来的。
当时,受俄国民粹派和虚无党的影响,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暗杀”风潮,在中国的年轻激进派中非常流行。
他们相信,通过刺杀一两个关键的统治者,就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从而改变整个政治局势。
汪精卫就是这种理论的忠实拥趸。
他曾直言不讳地写道:“无政府主义的政治行动,自然以暗杀为第一义。”
除了理论影响,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精卫情结”。
这个情结,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强烈的、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的冲动。
他渴望像扑火的飞蛾一样,用自己生命的瞬间燃烧,来照亮革命的前路。
他在《论革命之道德》一文中,曾将革命者比作“薪”和“釜”。
“薪”投入火中,顷刻化为灰烬,这是“烈德”;
“釜”在火上备受煎熬,这是“恒德”。
他说,自己热切期待成为那根“薪”,让生命如炬火般熊熊燃烧,“顷刻而尽”。
这是一个文人式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幻想。
但这一次,他要把幻想变成现实。
目标,选谁?
必须是个大人物。
选来选去,他们盯上了当时清廷的实际最高统治者——摄政王载沣,也就是末代皇帝溥仪的亲爹。
1910年1月,北京城天寒地冻。
汪精卫,联合黄复生、喻培伦等人,怀揣着炸药,秘密潜入了这座帝国的都城。
他们不再是挥斥方遒的笔杆子,而是随时准备赴死的刺客。
他们计划在载沣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银锭桥下,埋设炸弹。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反复勘察地形,甚至在琉璃厂的照相馆伪装成摄影师,观察载沣的出行规律。
一切准备就绪。
一个深夜,他们悄悄来到银锭桥下挖坑。
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个意外发生了。
挖坑时,一根电线头不小心露在了外面。
第二天,一个路人发现了这根奇怪的电线,报了警。
事情就这么败露了。
清廷震动,全城搜捕。
很快,汪精卫一行人等,悉数被捕,投入了清廷的大牢。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死定了。
刺杀摄政王,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汪精卫自己,也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清廷大牢,阴森、潮湿,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但对于汪精卫来说,这里却成了他人生中最耀眼的舞台。
在审讯中,他毫无惧色,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长达数千字的“供词”。
这篇供词,与其说是认罪,不如说是一篇讨伐清廷腐朽无能的战斗檄文。
他痛陈国事之败坏,民生之凋敝,条理清晰,气势磅礴,把审讯他的官员说得哑口无言。
写完供词,他意犹未尽,又在狱中写下了十余首感怀杂诗。
其中,有一首叫《被逮口占》,成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标签: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
好在哪里?
好在它那种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
“慷慨歌燕市”,用的是荆轲刺秦王的典故,悲壮。
“从容作楚囚”,用的是春秋时期钟仪被俘,依然不忘故国乐曲的典故,从容。
一悲壮,一从容,一个文弱书生的形象,瞬间变得顶天立地。
而最精华的,是后两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快拿刀来杀了我吧,这样才不辜负我这年轻的生命和一腔的热血!
这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壮烈!
这首诗,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从狱中传了出去。
一时间,朝野震动。
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普通百姓,甚至是清廷的官员,无不为诗中所蕴含的那种决绝气概所折服。
那个在《民报》上与人论战的“精卫”,形象是清晰的,但终究有些遥远。
而这个在死牢里高唱“引刀成一快”的汪兆铭,形象却是如此具体,如此震撼人心。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一场最成功的行为艺术。
更具戏剧性的是,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当时的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
善耆是个满清王公,但他也是个爱才之人。
当他读到汪精卫的供词和诗作时,大为赞赏。
他觉得,这样的人才,杀了太可惜了。
于是,他开始在朝中为汪精卫斡旋。他对摄政王载沣说:“如果我们杀了汪精卫,只会激起更多革命党人的仇恨,让他们觉得我们残暴。不如留下他,彰显我大清的宽仁,说不定还能感化他。”
这番话,颇有水平。
载沣自己也是被刺杀的对象,估计心里也有些后怕,加上善耆的力保,最终,这个惊天大案,竟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收场——汪精卫等人,免于一死,改判终身监禁。
这个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而汪精卫,也因此一战封神。
他从一个同盟会的笔杆子,一个刺杀失败的刺客,一跃成为了万众敬仰的革命偶像。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敢于策划刺杀帝国的最高掌权者;
在必死的绝境中,又以一首诗铸就了自己革命生涯的最高光时刻。
这种充满戏剧性的经历,让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浓厚的光环。
人们提起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才华横溢的“精卫”,更是那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英雄。
他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那个曾经高唱着“不负少年头”的青年,在数十年后,会用自己的人生,写下一个与这句诗完全相反的结局。
02 书生误国
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头一声枪响,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终于走到了尽头。
消息传到北京大牢,正在啃窝头的汪精卫愣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革命,就这么成了?
他当然是高兴的。
但高兴之余,恐怕还有一丝失落。
他本想做那根点燃炸药的引信,没想到,自己还没出狱,天下就已经变了。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为了向南方革命党人示好,下令释放政治犯。
汪精卫,这位因为刺杀摄政王而名动天下的“革命偶像”,就这样重获了自由。
出狱那天,万人空巷。
人们争相一睹这位英雄的风采。
在他们眼中,汪精卫身上笼罩着圣洁的光环,他是革命精神的化身,是视死如归的典范。
凭借着这巨大的声望,他本可以轻易地在即将成立的新政府里,谋得一个极高的职位。
当时,南方民军总代表伍廷芳,立刻请他做参赞。
孙中山从海外归来,更是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起草《临时大总统府就职宣言》。
所有人都认为,一颗新的政治明星,即将冉冉升起。
然而,汪精卫接下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面对各方递来的橄榄枝和高官厚禄,他一概拒绝。
不仅拒绝,还公开发表了一个声明,提出了著名的“六不主义”: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
这个声明一出,舆论哗然。
后四条,是个人品德修养,大家都能理解,甚至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好样的”。
但前两条“不做官、不做议员”,就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你们革命党人闹革命,不就是为了推翻旧政府,建立新政府,然后当官治国吗?
现在革命成功了,你这个大功臣却拍拍屁股说不干了,这是什么操作?
汪精卫给出的理由很谦虚:“自顾才力实不能胜”。
他说自己对现代政治和科学真理茫然无知,革命虽然成功,但自己缺乏实际的政治经验,怕把国家大事给耽误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一代革命党人,大多是热血青年和知识分子,搞宣传、搞破坏是好手,但真让他们去管理一个四分五裂、内忧外患的国家,确实有点赶鸭子上架。
但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他骨子里那种理想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情结在作祟。
他觉得,政治是肮脏的。你看那帮旧官僚,一个个脑满肠肥,蝇营狗苟。
他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
他要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想做什么呢?
他想走另一条路——教育救国。
他认为,中国之所以积贫积弱,根子在人。
人心坏了,思想旧了。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争权夺利,而是要“用新知识来打造一批新的知识分子,形成新的政治主体和社会力量,淘汰旧式官僚,匡正世道人心”。
这是一个非常宏大,也非常天真的理想。
为了践行这个理想,1912年8月,在民国刚刚成立,政坛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汪精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辞去了一切政务,带着新婚妻子陈璧君,登上了去往法国的轮船,留学去了。
这一走,为他赢得了“淡泊名利”的巨大美誉。
在那个争名逐利的时代,汪精卫就像一股清流,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他的声望,因此不降反升,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当他主动远离权力中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漂浮在空中的美丽气球。
看起来很高,很纯洁,但一阵风吹来,就会身不由己。
巴黎,世界艺术之都,浪漫之城。
在这里,汪精卫和妻子陈璧君度过了一段远离政治喧嚣的“理想生活”。
他们租了一间宁静的寓所,每天读书、写作、讨论学问。
汪精卫还和李石曾等人合力创办了一份叫《民德杂志》的刊物。
这份杂志的宗旨是“专发挥人道主义和科学知识,不谈政治”。
他希望通过这份杂志,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地改造国人的思想。
听起来很美好,对吧?
但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民德杂志》办起来了,可影响力呢?
微乎其微。
和当年他在《民报》上舌战群儒、一呼百应的盛况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发现,自己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戏台下,卖力地冲着台上喊,可台上的人根本听不见,台下的观众也寥寥无几。
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流露出巨大的失落感:“西方杂志正如一大戏台,各种角色已都齐备,铭于此间不过扮一小兵……有何价值可以讨论?”他甚至觉得自己“可羞、可笑、可哭、可叹、可恨、可鄙”。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革命偶像,如今成了一个在异国他乡自怨自艾的失意文人。
这种心理落差,是巨大的。
更让他焦虑的,是国内的局势。
袁世凯窃取了革命果实,野心日益膨胀。孙中山等人发动“二次革命”,武力讨袁。
对此,汪精卫是什么态度呢?
他不赞成。
他认为“中国外患方殷”,政局必须维持稳定,不能再打了。
这种政治上的天真,让他和昔日的革命同志产生了裂痕。
当他得知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必须立誓服从孙中山个人,还要按手印时,他更是痛心疾首,觉得这是在搞个人崇拜,是革命的倒退。
他依然坚持自己那套“教育救国”的理论。
他认为,改良政治的唯一途径,是“感动的方法”,用舆论去影响军人,让他们倒戈。
而制造舆论的关键,在于传播新思想。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可惜,它只存在于书本里。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巴黎夜晚,汪精卫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英俊但日渐憔悴的脸。
一个从国内来的激进派留学生找到了他,两人就救国方略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这位青年言辞犀利,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汪先生,您当年‘引刀成一快’的豪情去哪了?您在巴黎办杂志,写文章,国内的百姓能看到吗?袁世凯的北洋军能被您的文章‘感动’得放下屠刀吗?空谈误国啊!如今这世道,枪杆子才是硬道理,政权才是真理!”
汪精卫被这番话刺痛了。
他引经据典,从柏拉图谈到伏尔泰,试图从理论上驳倒对方。
但青年最后扔下的一句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先生,当您的理论需要靠别人的枪炮来保护时,这理论本身,就已经输了。”
青年走后,汪精卫枯坐良久。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不得不承认,青年说的有道理。远离了权力的真理,是多么的脆弱和苍白。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来了。
1915年5月,一个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传来:北洋政府决定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
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意味着中国将沦为日本的附庸。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群情激愤。
远在巴黎的汪精卫,如遭雷击。他再也坐不住了。
一个月后,他抛下手中的杂志,火速回到上海。
走在上海的街头,他看到的是一张张愤怒而又无助的脸,听到的是一阵阵悲愤的呐喊。
他亲身感受到了那种亡国灭种的切肤之痛。
这一刻,他幡然醒悟。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青年说的话。教育固然是根本,但教育发挥作用的前提,是国家得存在啊!
如果国都亡了,教育的权力都操在外人手里,人家想让你学什么,你就得学什么,还谈什么“开启民智”?
那叫“愚民教育”!
强烈的刺激,让他对自己过去几年的选择,产生了深深的懊悔。
他痛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提出那个可笑的“六不主义”,为什么要宣布“不做官”,为什么要跑到法国来搞什么不痛不痒的《民德杂志》。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逃避。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这六个字,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不甘。
那个“出世”的理想主义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撞得头破血流。
现在,他决定要“入世”了。
从1917年起,汪精卫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不再提什么“六不主义”,也不再说什么“不谈政治”。
他主动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重新回到了政治的核心圈。
1919年,他创办了《建设》杂志,开始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政治理念。
1921年,他出任广东省教育会会长和广东军政府最高顾问。
1924年,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他被指定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并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随后出任了极其重要的中央宣传部长。
那个曾经宣称“不做官”的青年,如今身兼数职,成了国民党内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
他像一个浪子,在外面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后,终于回到了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追逐权力。
凭借着他昔日积累的巨大声望、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以及孙中山的信任和支持,他的回归,堪称“王者归来”。
此时的汪精卫,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巴黎时期的迷茫和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权力极度渴望的坚定。
他愈发相信,只有站到权力的最高峰,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才能挽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他正式开启了自己作为政客的生涯。
他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凶险得多。
它充满了背叛、阴谋和血腥的搏杀。
而他性格中那些优柔寡断、爱惜羽毛的弱点,将在这条路上被无限放大,并最终将他引向毁灭的深渊。
一场新的、更大的权力风暴,即将来临。
03 宁汉合流
1925年3月12日,北京,铁狮子胡同行辕,一位伟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孙中山先生逝世了。
一颗巨星的陨落,往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对于国民党来说,孙中山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和精神图腾。
他的离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位置,眼睛里闪烁着欲望的光芒。
一场围绕着“革命”解释权的争夺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有一个人,一反常态,表现得异常积极。
他就是汪精卫。
那个曾经高喊“六不主义”的淡泊名利之士,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不再“超然于政治之外”,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争夺权力的第一线。
他有这个资本。
论资历,他是同盟会元老,“引刀成一快”的英雄;
论声望,他名满天下,形象完美;
论与孙中山的关系,他是孙中山临终遗嘱的起草者和见证人,是公认的“孙中山最忠实的信徒”。
凭借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汪精卫迅速抢占了高地。
同年7月,广州国民政府正式成立。
汪精卫,众望所归,当选为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主席兼中央宣传部长。
请注意这三个头衔。
国民政府主席,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
军事委员会主席,是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
宣传部长,是意识形态的掌门人。
可以说,汪精卫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成为了孙中山之后,国民党的最高领袖。
这是他人生中最接近权力顶峰的时刻。
站在广州国民政府的门前,看着前来祝贺的各界人士,他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中国的未来,都已掌握在他的手中。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祭出了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旗——“左派”。
当时,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国民党刚刚完成了改组,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
这是一个时髦的、进步的、充满“革命性”的口号。
汪精卫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把自己包装成三大政策最坚定的捍卫者,国民党“左派”的最高领袖。
他频繁地在各种公开场合发表演讲,熟练地运用着“阶级”、“群众”、“帝国主义”、“世界革命”这些当时最流行的词汇。
比如,他对着大学生们慷慨陈词:“革命的目的,就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革命的方法,就在于唤起群众。”
这些话,说得非常漂亮,非常正确,为他赢得了各界的广泛好评,尤其是共产党和苏联顾问的青睐。
共产国际远东局的代表们一度认为:“汪政府曾以保护农民运动而出名,汪精卫离开政权有利于一切反革命分子。”
他们天真地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但他们不知道,这位“左派领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极端的“反共”分子。
孙中山生前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党今后之革命,非以俄为师断无成就,而(胡)汉民、精卫恐皆不能降心相从。”
连他的好友吴稚晖都回忆,汪精卫私下里经常说“苏俄不但把国民党当工具,他把什么东西都当作工具”。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高举“联共”的大旗呢?
答案很简单:政治投机。
他需要借助苏联和共产党的力量,来对抗党内的另一个实力派人物。
这个人的名字,叫蒋介石。
当时的蒋介石,担任黄埔军校校长,手握军权,是国民党内冉冉升起的一颗军事新星。
但他资历尚浅,声望远不及汪精卫。
于是,一个有声望但没兵,一个有兵但声望不足,构成了当时国民党内最微妙的权力格局。
汪精卫和蒋介石,这两个日后斗了一辈子的宿敌,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汪精卫的算盘打得很精。
他认为,只要自己牢牢掌握着“革命”的道义制高点,又有苏联和共产党做外援,就能压制住手握兵权的蒋介石。
但他显然低估了蒋介石的手段和决心。
1926年3月20日,一个改变了中国近代史走向的事件发生了。
这一天,蒋介石以“中山舰阴谋暴动”为借口,突然宣布广州全城戒严,逮捕了海军局代局长、共产党员李之龙,包围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的住所。
这就是著名的“中山舰事件”。
这件事,至今仍是一桩历史悬案。
但无论真相如何,结果是明确的: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汪精卫,在事件发生时,竟然毫不知情。
当他得知消息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被蒋介石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
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