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凯撒决裂前，庞培是充满自信的，因为名义上代表最高权力的元老院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在他看来，拥有最高合法性背书的自己很容易拿捏“众叛亲离”的凯撒。
直到凯撒大军跨过卢比孔河出现在面前时，庞培和他背后的元老院贵族们才如梦初醒，权力的规则已变，旧逻辑已然无法应对新问题。
洛阳大火东汉中平六年（189年），并州刺史、武猛都尉丁原率军在孟津放火，洛阳城内火光冲天，但城中的袁绍，确切的说是袁家不但不会因城外之火而感到恐惧，反而无比兴奋，因为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四世三公的袁家，即将完成最后的“进步”，将皇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袁绍所生活的东汉末年的政治生态是宦官与外戚占据舞台中央，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宦官与外戚都是皇权的延续，他们的权力都来自于皇帝，而是在皇权之外，另一股力量正在野蛮生长。
这股力量诞生于汉初的文景之治，经历过武帝的“铁拳”筛选，在找到了儒家这个阶梯后开始向权力中枢渗透，在王莽时代的天下大乱中，推光武帝刘秀走向权力之巅。
这股力量的原本名字叫做“豪族”，“豪族”们的成长路径与太监和外戚不同，他们权力的基础是对土地的占有，拥有大量土地的豪族先向地方权力渗透，待牢牢掌握地方权力后，再借助儒家这个梯子去冲击中央权力。
外戚与宦官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帝的授权，这种权力的根基很脆弱，而豪族们的权力则是地里“长”出来的，这种权力的根基更为牢靠。
东汉初年，豪族们已经基本控制了地方权力，并向中央权力渗透，那些对中央权力渗透成功的豪族有了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世家大族”。
皇帝只能通过宦官和外戚这两个“工具”，保证中央权力不至于完全落入世家大族之手，对于东汉王朝影响深远的“党锢之祸”便是皇帝对于世家大族群体的反击。
尽管东汉王朝的皇帝对于世家大族进行了全方位的防范，但通过合纵连横和多头下注，仍有世家大族躲过一次次浩劫笑到最后，其中最典型的无疑是“四世三公”的袁家。
宦官和外戚，是皇帝的黑手套，却是世家大族的心腹大患，如今作为世家大族“总代表”的袁家终于在汉灵帝刘宏新丧的关键时期，找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成功，以袁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群体便可一同干掉宦官与外戚，实现对皇权的彻底控制。
当时11岁的少帝刘辩继位，实际掌权的是大将军何进和其妹妹何太后。
何进出身贫寒，在妹妹得宠后才平步青云，对高级权力游戏的玩法基本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上天保佑”，出身寒微的何进很快迎来了重要的政治盟友。
四世三公的袁绍主动加入了何进的幕府，袁绍的伯父袁隗，官至太傅，是文官之首，袁家的加入让何进如虎添翼，可以在最高权力游戏中纵横驰骋，至少何进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少帝刘辩继位后，何进任大将军，管理京城禁军，与太傅袁隗共录尚书事，在何进看来，国家权力尽在自己建立的“何-袁联盟”掌控之中，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四世三公的袁家到底有没有把你这个屠户出身的家伙当成盟友？
天下棋局何进没有经历过至高权力游戏的洗礼，他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作为天下世族之首，文官之首的袁隗，已经获得了录尚书事的重要权力，而作为西园八校尉之一的袁绍，已经控制了相当一部分京城武装力量，此时的何进不但不是袁家需要的所谓“盟友”，还是袁家登顶至高权力的绊脚石。
刘辩继位后，太监集团已经表示臣服，但袁绍仍几次三番给何进洗脑，要其杀尽宦官。
何进被说动了，但其妹妹何太后不同意，袁绍于是给何进提出了那个影响深远的方案：召外军入京，逼迫何太后下定决心诛杀宦官。
显然，袁绍并未跟何进说实话，京师禁军已经掌握在何进手中，要杀宦官，何需召外兵进京？
要何太后下定决心的办法也有很多，甚至于在禁军皆在何进之手的情况下，何太后是否下定决心本身就不那么重要。
显然，袁绍召外兵入京，另有目的。
袁绍召外兵入京，目的根本就不是让何太后下定决心，而是让太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并逼着他们“狗急跳墙”，然后与大将军何进拼命。
袁绍等人后来的操作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宦官们以假传少帝旨意召何进入宫时，袁绍表现出对规则的无比“敬畏”，乖乖地等在宫外，让何进孤身犯险。
而当太监们杀掉何进，并再次以少帝的名义向袁绍等人喊话时，后者则完全不在乎所谓规则，率军冲入宫中，以为大将军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将太监群体尽数杀光。
何进与太监都被干掉后，袁家的计划已经实现了大半，接下来只是一些收尾工作，袁隗按照正常流程接管文官系统，袁绍也按照正常流程接管禁军系统，正常情况下，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一个变故却打破了袁家的所有计划。
四世三公现在该说一说袁家的“四世三公”了。
在东汉一朝，皇帝在与世家大族博弈的过程中架空了“三公”的权力，真正的权力被授予给了外戚和宦官这样的皇帝“自己人”。
从这个角度看，袁家的“四世三公”似乎只是空头支票，并不掌握真正的核心权力。
但正如电视剧《黑冰》中那句经典台词：权力并非让人升迁荣辱的一纸文件，其本质在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人，乃至整个社会的精神世界。
袁家的四世三公的真正威力，并不来自于显而易见的权倾朝野，而是来自于时间积淀下的“门生故吏”系统。
通过长期有成员在中央权力体系中任职，袁家得以将影响力施加到东汉权力系统的每个毛细血管中。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影响力积淀，袁隗和袁绍才会自信地认为只要拔除了外戚和宦官这两个绊脚石，袁家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中央权力。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积淀，袁绍才会自信地认为，召外兵入京这样的决定，不过是一场“烟花秀”，不会对政局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
是不是感觉非常不可理喻，调动军队可不是儿戏，四世三公的袁家岂会不懂？
袁家当然知道调动军队背后的利害，袁家敢于在明知风险的情况依旧行此险招，是因为其早就为外兵入京这件事上了双重保险。
第一重保险来自于袁家对京城禁军的控制，袁家召集入京的外兵虽声势浩大，但实际兵力并不多，只要牢牢掌握京城禁军，就能对外兵保持绝对优势，让其不敢造次。
第二重保险，则来自于袁家的门生故吏系统，被调动的外军，是经过筛选的。
颍川少年董卓，字仲颖，其弟董旻，字叔颖。
董家的孩子为何会对“颖”如此执着？答案来自一个能搅动当时天下大局的地名：颍川。
帮助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打天下的是三大豪族集团：南阳、河北、颍川。
颍川集团本来是东汉三大开国集团中最弱的，但也恰恰因为弱，颍川集团得以在河北与南阳集团的几次互撕中得以保全，再加上颍川离帝国洛阳更近，到了东汉末年，颍川集团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世家大族集团。
董卓的父亲董君雅，曾任颍川纶氏尉，是一个管理治安的基层官员。
在董君雅任颍川纶氏尉期间，董卓与董旻兄弟出生，董卓是老二，董旻是老三，兄弟二人分别字仲颖和叔颖，这很难不让人与董君雅当时的官职建立联系，生在边疆凉州的董君雅，在来到颍川任职时，虽然只是担任一个小小的纶氏尉，但想必他的内心应该是无比骄傲的。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权力中枢颍川，每日都上演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戏码，从边疆荒凉地来到颍川的小人物董君雅最终又被赶回了凉州，董卓与董旻也从颍川少年变成了凉州少年。
对于一般人来说，安定富庶的颍川与荒凉动乱的凉州相比，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对于董卓这样的狠人来说，奉行丛林法则的凉州才是他属于他的舞台。
董卓为人凶悍豪爽，颇得凉州汉人豪强与羌人首领认可，董卓也发挥自己特长，从军出征，屡立战功，最终以军功入仕。
在东汉的门阀政治逻辑下，非世族子弟想要在权力场上走得更远，就得有人举荐，而当初征辟董卓的人，正是袁家掌门人司徒袁隗（袁隗两次担任司徒，征辟董卓是在其第一次担任司徒期间）。
到这里，我们大致理清了各方的关系，董卓其实是袁家的门生故吏，至少袁家是这样认为的。
与董卓一同被召集入京的武猛都尉丁原也是受袁隗举荐才在朝堂之上担任要职的，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四世三公的袁家为何在召外兵入京这件事上显得如此草率，被召集的外兵将领都是他们袁家的门生故吏，袁家最初召外兵时，对这些人的定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过程顺利，袁家控制京师禁军，这些外兵将领就当一个“背景板”、“工具人”，完成逼迫太监狗急跳墙的任务后，就回到原驻地，如果过程中出现纰漏，袁家没能完全控制京城禁军，则这些由袁家门生故吏组成的外兵集团则可作为重要外援，作为袁家的备选方案。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的讽刺，正如何进视袁家为盟友只是一厢情愿，袁家视董卓为门生故吏也是一厢情愿。
你们四世三公的袁家，在京师玩权术确实是一把好手，但是你们真的清楚被你们视为蛮荒之地的凉州的逻辑吗？
西北狼当初，汉光武帝刘秀的“天兵”横扫天下，各方势力不是溃不成军，就是望风归降，唯有西北狠人隗嚣仅以半个凉州硬抗了刘秀4年。
或许是隗嚣给东汉统治者留下的印象太深，东汉一朝对于凉州豪族极力打压，东汉中央权力系统的高级职位，几乎对凉州豪族完全关闭，偶尔有侥幸进入权力中枢的凉州豪强都得千方百计地去淡化甚至抹去自己凉州人的身份。
为了防止凉州豪强做大出现第二个隗嚣，东汉朝廷一改西汉时期移内地之民实边的国策，不但不向地处边疆地带的凉州移民，反而几次三番迁凉州之民入内地。
东汉统治者如是做应该是想通过凉州豪强控制的人口来削弱凉州豪强的实力，但权力讨厌真空，凉州是典型的胡汉杂居区，东汉朝廷人为限制凉州豪强的力量，必然导致胡羌势力做大。
东汉一朝共发生过5次大规模羌乱，羌人作乱贯穿了整个东汉王朝。
面对羌人的叛乱，东汉朝廷的常规做法是从内地调大军围剿，但羌人骑兵机动性强，见东汉大军便四散而去，待汉军撤退，再骚扰边关。
如此反复，围剿羌人叛乱对于东汉王朝来说变成了一件劳民伤财的财政噩梦，在与羌人反复拉扯百年后，东汉王朝终于决定改变战术“以凉人守凉土”。
被压制了一个多世纪的凉州豪族终于有了通过军功进入帝国中央权力体系的机会。
对于当时掌控大权的世家大族来说，给一部分凉州豪强机会是一种恩典，让这些行伍中杀出的凉州武人加入自己的“门生故吏”系统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一个世纪的风霜雪雨，早已让被压制的凉州人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
董卓能够在凉州建立威望，靠的是两点：第一是手段够狠，第二是分钱够大方。
这两板斧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在凉州地界显然比世家大族那套门生故吏逻辑更为管用。
袁家认为董卓是他们的门生故吏，一方面是因为袁隗当初征辟了董卓，至于另一方面，应该是因为董卓在走上层路线时，花钱够大方。
袁家按照过去的逻辑，应该是认为花钱越多说明越臣服，在“天宫”待久了袁家应该也懒得再去基层做调查，他们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董卓不仅对上司出手大方，对于手下士兵，出手也相当大方。
另外，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铁杆的方法是：这个人的一切权力是否都来源于自己。
袁家应该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掌控着京师官员的举荐权，所以没有自己，董卓这样的边疆武将永远没有接触核心权力的机会。
他们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董卓的权力来源到底是哪？他真正在乎的又是什么？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已经给出了足够明显的预警，可惜，一些极为明显的预警，都被袁家忽略了。
关键变量袁家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最终达到了何进与太监火并并双双灰飞烟灭的效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袁家已经赢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收尾工作。
首先，还有一个人得除掉，何进的弟弟何苗，何进与何苗并非同母兄弟，所以压根没有多少兄弟之情，不止袁家想算计何进，何苗也想算计何进，何进死后，何苗理论上是可以接管京师禁军的，所以袁家必须先干掉何苗。
何进被杀后，袁绍以为大将军何进报仇为名杀入宫中尽杀太监，而袁家的其他成员也没闲着。
何进被杀后，其部下吴匡的军队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种声音：何苗害死了大将军何进，要杀入宫中诛杀何苗。
当时何苗关闭宫门，时任虎贲中郎将的袁术与吴匡一同攻入宫中，杀掉何苗，而在袁术加入前，时任奉车都尉的董旻便与吴匡一同起事，对，这个董旻，正是董卓的弟弟。
何苗被杀后，袁家的整个计划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就是袁隗作为太傅出来主持大局，京师禁军由袁绍和袁术管辖，东汉朝廷从此姓袁。
此时京师之内，已无能够与袁家抗衡的势力，至于少帝与何太后，如果他们“懂事”，还可以当一个傀儡，如果不懂事，被“自然死亡”是分分钟的事。
当然，袁家想完成这一切还得有看似简单的一步：想控制皇帝，首先得找到皇帝，本来这一切无比简单，整个京师已经快要姓袁了，皇帝已是囊中之物。
但就在袁家登顶权力之巅的关键时刻，董卓的西凉军突然来到京师，并抢在袁绍之前控制了皇帝。
接下来，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个西北野蛮人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完成了抢班夺权：
董卓做了三件事：
第一，虚张声势，进入洛阳后，董卓身边其实只有3000人，但他多次让自己的人马夜间悄悄出城，白天再大张旗鼓的入城，给人一种军队人数很多的假象。
第二，扩充势力，还记得参与诛杀何苗的董旻吗？在兄长董卓入京后，董旻很快说服了大将军何进的属下吴匡率何进旧部加入自己阵营，袁家对京师军队的控制计划遭遇重大挫折。
第三，拉拢其他外兵，董卓说服了并州刺史丁原的手下吕布干掉了丁原，接管了他的部队，同时，董卓的西凉大本营派来的援军也到了。
就这样，董卓控制的武装力量已经形成了对袁家的碾压优势，原本只差一步就姓袁的洛阳，此刻却姓了董。
袁家看似就差一步，但正如前文所说，时代给出的预警已经足够清晰，只是在“天宫”待久了袁家陷入了信息茧房，那些本来无比重要的信息，被袁家忽略了。
信息茧房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以来，中华帝国的政治逻辑都是中央权力的重要性远高于地方权力，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在国家权力体系运行良好的情况下。
袁家四世三公，在帝国中央已经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太监和外戚这两股势力被干掉后，袁家那恐怖的影响力足够控制帝国中央，而控制了帝国中央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帝国，那些手握重兵的所谓将军，朝廷的一纸诏令就足以让他们乖乖就范。
这是袁家的逻辑，一直以来，袁家经营权力都是围绕帝国中央进行的，这一切在中央集权帝国权力运行良好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所以袁家这样做再正常不过。
问题是，此时的东汉帝国，权力体系是在正常运行吗？
关于这个问题，最先给出答案的恰恰就是那个被袁家视为门生故吏的董卓。
当初，董卓在凉州屡立战功，麾下强兵数万，汉灵帝也曾担心他尾大不掉，于是召他入京，以京官少府来解除董卓的兵权，看看董卓是怎样回答的：
董卓说我麾下的将士胡汉夹杂，与我感情深厚，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走，所以恕我不能入朝为官了。
在正常逻辑下，董卓这么说就是找死，这等于告诉皇帝，我的兵只听我的，是私兵。
皇帝见董卓不奉诏，正常的反应是立刻弄死董卓，但灵帝没这样做，因为董卓说得没错，那些兵确实是董卓的私兵，他灵帝敢与董卓撕破脸，董卓就敢凭借这几万西凉兵跟他拼命。
董卓已经明着告诉世人了：我就是军阀。
如此明确的示警，却被袁家忽略了，他们仍固执地认为，董卓不过是他们袁家的一个门生故吏，会在关键时刻为袁家所用。
其实，董卓拒不奉诏这件事已经无比清晰地体现了董卓的价值观与袁家有本质不同。
灵帝诏董卓入京，给的是京官少府，按照袁家逻辑，京师官重要性强于地方官，董卓应该乖乖奉诏进京，因为进京相当于升官，与权力中枢的距离更近了，但很明显董卓不这样认为，他的价值观也无比清晰，什么狗屁京官，与兵权相比，什么都不是。
袁家的价值体系适用于大多数时期，但一旦来到乱世，董卓的价值体系则更为管用。
袁家的功败垂成，说到底是因为四世三公的信息茧房，“天宫”中的生活虽然也暗流涌动，但表面上仍旧歌舞升平，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的袁绍，无法想象“天宫”之外的饥荒、瘟疫、动乱。
而这些，在凉州这样奉行丛林法则的地方体现的最为清楚。
四世三公，是杠杆，也是枷锁，它在铸就了袁家向天宫攀爬的阶梯的同时，也挡住了袁家看向真实世界的视线，袁家成于斯，也败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