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清晨,走在校园中,脚下的路,铺满了已腐的、将腐的叶。它们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韧性,在我的步履下发出一种层层叠叠的、近乎碎裂的声响。不是夏日的绵软,也非秋日的飒飒,而是冬独有的、干透了的窸窣。我仿佛是踏在秋筋秋脉之上,能清晰地感知到大地收缩的脉搏。那些曾经绚烂的叶,此刻已褪尽了最后的颜色,与大地融为一色。
抬头望去,树木脱下了所有装饰,只剩下最本质的骨架,伸向灰白的天穹。那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简”。枝桠的线条,在冬日的天光下,清晰得近乎残酷。没有一片叶子作为缓冲,每一道曲折、每一个分岔、每一处疤痕,都坦然地裸露着。有的挺拔如剑,直指云霄;有的虬曲盘绕,似在无声诉说多年的风雨。风过时,不再有哗然的喧响,只有清冽的呜咽,从枝与枝的缝隙间穿过,像某种古老而低徊的笛音。
我伸出手,触碰身边一棵老槐皲裂的树皮。粗糙、冷硬,带着岁月磨砺出的质感。它的生命,仿佛从奔流的血液,凝成了静默的雕塑。我不禁想,夏日里,我们赞叹它华盖如云、绿荫匝地的丰盈,却未必懂得,此刻这份褪尽繁华的嶙峋,才是它更真实的生命肖像。它不再取悦任何目光,只是存在着,以最原始、最节约的方式,积蓄着力量。
这或许就是冬的哲学:剥离。
剥离一切非必需的东西——色彩、声响、多余的姿态。只留下最核心的脉络,最根本的支撑。世界仿佛被一位极简主义大师重新打理过,抽走了纷繁的细节,留下了大量留白。天空是浅灰的,大地是深褐的,树干是黑褐的,偶尔划过天际的寒鸦,是极浓的一点墨。整个天地,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宋代水墨,笔意疏朗,气韵苍茫。美,不再来自堆积与渲染,而来自这大量的“无”,来自这空阔本身所引发的、关于“有”的无限遐想。
在不远处背阴的坡地上,还残留着未化的寒霜,薄薄地覆在衰草上,像一层素绢。几茎芦苇,顶着最后一簇灰白的芦花,在风中微微颤着,姿态萧疏,却自有一种倔强的美感。它们的生命显然还未完全退场,只是进入了另一种更缓慢、更内敛的节奏。美,不再依赖于色彩的饱和与形象的繁复,而尽数交付给了这萧瑟的感觉与留白的意境。那大片大片的灰蓝天空,成了最辽阔的宣纸,枝干的线条在其上勾勒出疏密、浓淡、枯润的无限变化。这空白,不是空虚,而是一种充盈的静默;这疏朗,不是贫乏,而是一种有选择的丰饶。

这让我想起中国画论里“白贲”的境界。《周易》贲卦上九爻辞说:“白贲,无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最华美的文饰,最终竟是朴素无华的白。冬,正是四季中的“白贲”。它不再是春的萌动、夏的勃发、秋的绚烂,它是一年盛大叙事后的句读,是乐章高潮后的休止符。这简寂,是丰盈到了极致后的一种清醒选择,是新一轮循环开始前那意味深长的顿挫。
古人说“大象无形”。此刻,我眼前的“象”,便是这褪尽铅华的山川草木。它们不再以形色动人,而以风骨与气韵示人。起初,我亦如许多人一样,为这凋零心生惆怅。看得久了,在这无边的简寂里伫立得久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朗与清晰,反而从心底渐渐升起。当世界失去了所有多余的装饰,你才能看清每一根枝条的走向,才能注意到鸟巢的安稳,才能感受到光线如何毫无阻碍地穿透一切,在地上投下清晰而硬朗的影子。
一切都有了一种聚焦的、本质的意味。我与周遭世界的联系,仿佛也因此变得直接而深刻。在这冬之简寂的怀抱里,人似乎也得以抛却内心的枝蔓与芜杂,学着像树木一样坦诚地面对天空,去凝视事物最核心的部分,去聆听寂静之下那更深远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