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祠堂后头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压在西墙根,浓得像泼了一地没搅匀的墨。暑气裹着知了的嘶鸣,黏糊糊往人骨头缝里钻,连空气都沉得发闷。外婆的蓝布手札摊在膝头,翻到第九十一页时,我大气不敢喘——纸页脆得像晒干的蝉翼,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上面的朱砂小字却依旧扎眼:“门牙为贞关,左父右母,中镇己身。齿破如瓦碎,运败似山崩。”字迹旁黏着半片淡黄色乳牙,是前街刘石匠家双胞胎闺女小月换下来的,左边那颗齐整如白贝,右边却缺了个小角,像被虫蛀过的米粒,边缘还带着点发黑的牙渍。
我们那地界,小孩换牙是顶顶要紧的事。老辈人说,门牙是“命门的栓子”,既能拴住福气,也能锁住孽债。牙换得周正,往后婚姻顺遂、家宅平安;若是磕了碰了,或是天生带瑕,便是命里埋了坎,得费一辈子功夫去填。刘石匠偏不信这个邪。他总咧着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门牙,蹲在自家石料堆上打磨墓碑,石粉扑簌簌落进衣领,混着汗结成硬痂,蹭得脖子发痒也不管。“啥贞关不贞关的,娃的牙长齐了能吃饭就行!”他嗓门粗得震得屋檐下的燕子窝直颤,手里的凿子“当当”敲着石碑,火星子溅在他焦黄的牙上,竟透着股蛮劲。

可他媳妇秀英怕得紧。夜里熄了灯,总偷偷摸两个闺女的门牙——大双小双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口鼻分毫不差,唯独门牙两样。大双的门牙饱满莹白,像两粒刚剥壳的杏仁;小双的右边门牙却带着个米粒大的豁口,是去年换牙时,被刘石匠摔碎的酒坛子吓着,从门槛上栽下去磕的。秀英用指甲轻轻一刮那凹陷处,指尖传来细微的糙感,心里就咯噔一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婆第一次见这对丫头,是在石匠家的院坝里。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大双小双蹲在地上玩石子,抬头一笑,阳光照在齿面上,一个晃眼的白,一个却像被阴影咬了块缺口。外婆没说话,走过去轻轻捏住小双的下巴,指腹蹭过那豁口,冰凉的触感让小双瑟缩了一下。“这牙,磕在啥时辰?”秀英赶忙凑过来答:“去年秋分后晌,她爹喝多了酒,摔了酒坛子,娃吓慌了,从门槛上栽下去的。”外婆松开手,从竹篮里捏了撮艾绒,按在小双的人中上,艾草的苦香瞬间散开:“左门牙主父,这豁口是替你爹挡了灾。可灾气沾了齿,就像阴雨泡了墙根,自个儿的运道也得漏风。”她又瞥了眼大双齐整的牙,“姐姐福厚,能帮衬着些,但孽债这根线,拴着一家人呢。”刘石匠听得嗤之以鼻,扭头又去磨他的石碑,石屑纷飞中,他焦黄的牙更显暗淡。

可怪事,就从那年夏天缠上了石匠家。先是小双夜里总惊醒,哭着说梦见一口黑乎乎的洞,有软乎乎的东西往外爬;接着大双莫名发起高烧,嘴里胡嘟囔着“牙疼”,脸蛋烧得通红。秀英熬了草药灌下去,烧退了又犯,急得嘴角起泡。更邪门的是,石匠家接的几单墓碑活儿,接连出岔子——不是刻错了逝者名字,就是好好的石料突然裂了缝,赔了不少钱。刘石匠蹲在院里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口黄牙竟像蒙了层灰,再没了往日的蛮气。
外婆再去时,带了一包白芷粉和半瓶老陈醋。她让秀英把醋滴在白芷粉里,搅成黏糊糊的糊,敷在两个闺女的门牙上,酸苦的气味瞬间弥漫在闷热的屋里,呛得俩丫头直皱眉。外婆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里那棵半枯的石榴树,慢悠悠地说:“门牙是面镜子,照的不是一个人的命,是一家人的运。父辈的债,子女的缘,都映在这二寸见方的地方。齿疏则气散,好比破屋漏雨,存不住暖,也留不住人。”她翻到手札另一页,上面画着幅古怪的图:一对门牙间钻出几缕黑线,缠成个死结。“这叫‘姻缘扣’,门牙有隙,扣子就松了,夫妻间易生猜忌;若是齿有崩损,更是大忌,如同门轴断了,再结实的姻缘也经不起风吹雨打。”这话后来竟一语成谶。

石匠家隔壁的赵裁缝,年轻时门牙被驴踢过,留了个小缺口。他媳妇门牙齐整,可过门没三年,两口子就吵得鸡飞狗跳。赵裁缝喝醉了就砸东西,骂骂咧咧地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那缺口在油灯下像个黑洞。有回他举着剪刀要铰媳妇的头发,被邻居拉住时,喘着粗气吼:“都是这破牙害的!要不是它,老子能娶这么个丧门星?”没过多久,他媳妇就跟个走街的货郎跑了,临走留话:“看见他那颗破牙就心寒。”
而镇东头开豆腐坊的王老實,两口子门牙都白亮齐整,像糯米粘过似的。他家豆腐做得嫩,生意红火,夫妻俩从没红过脸。夏天摇着蒲扇坐在门口乘凉,一张嘴,两排白牙晃得人眼晕,是坡里庄有名的“福气牙”。外婆路过时总说:“那是根基稳,两口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门牙自然守得住财,也守得住情分。”小双门牙上的豁口,终究成了秀英的心病。她求了外婆好几次,想带娃去镇上补牙。
外婆却摇头:“补牙如补锅,补得再好也不是原装的。心气漏了,补丁遮不住。”她教了秀英个土法子:每天清晨用柳枝煎水给闺女漱口,再用指尖蘸着细盐,轻轻按摩牙床,“盐能固本,柳能驱邪,日子长了,能把那点残缺的运道慢慢磨圆润。”秀英依言照做,日复一日。说来也怪,小双夜惊的毛病渐渐好了,大双也不再无故发烧。只是那豁口依旧在,笑起来时像白纸上滴了个墨点,却慢慢没那么扎眼了。
刘石匠依旧磨他的石碑,只是不再大声嚷嚷,有时会盯着俩闺女出神,尤其当她们咧嘴笑时,他的目光会在那豁口上停一瞬,然后默默转身,继续敲打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巷子里传得很远。去年我回村,特意绕到石匠家。院坝里,大双已嫁了人,正抱着娃喂奶,一笑,门牙白得晃眼;小双还在家帮秀英晒干菜,看见我,腼腆地笑了笑,那豁口仍在,却成了她脸上独特的印记。秀英拉着我的手,眼角堆着笑:“你外婆说得对,牙是命也是运,但更得看人怎么活。
小双这牙替她爹挡过灾,如今她爹脾气顺了,家也安生了,这牙倒像是个念想。”外婆那把老剪刀还躺在我工作室的抽屉里。每次有为人父母的客户来,尤其为孩子前程忧心的,我总会下意识看一眼孩子的门牙。若见齐整,便心生宽慰;若有瑕疵,便想起外婆的话——命门上的栓子,得从小护持。但更重要的是,父母自身的言行,才是真正雕刻子女命运的刻刀。齿间所藏,不仅是福孽,更是一个家三代人逃不开、挣不脱的因果循环。
而那本蓝布手札第九十一页的页脚,不知何时被外婆用极细的笔补了一行小字,墨色深褐得像血干涸后的颜色:“齿可补,运难修。真正的白玉齿,不在牙床,在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