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冬。北方某驻地。
我已经是五年兵了,那是第一次把探亲假让出去。三个月后,连队门口来了个穿着旧棉袄的老汉。见到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那一跪,让我记了半辈子。

那年头,通信不发达,车马慢,探亲假金贵。我已经整整两年没回过家,爹娘在信里催了好几次,说家里老屋翻修,想让我回去看看。假条连长都批下来了,行囊也收拾了一半,塞满了给家里带的特产。
新兵小王是山里娃。刚下连队三个月,人瘦,话少,训练拼命,但这阵子总走神。紧急集合慢半拍,投弹训练差点脱手。
一天晚上,我在器械室后头碰见他。蹲在墙角。肩膀一耸一耸的。没出声,眼泪把袖口都湿透了。
我是班长,不能看着不管。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后跟。
「孬种,哭啥。」
他吓了一跳,赶紧抹脸,站得笔直。「班长,没事。」
问了半天,才开了口。娘病重。山里通讯慢,电报是三天前发到团里的。赤脚医生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他是新兵蛋子,知道规矩,不敢张嘴请假。
我回宿舍,看了眼打好的背包。又看了看他那双磨得烂了口子的解放鞋。心里头发紧。
当晚,我拿着批好的假条去找了连长。
「连长,我不回了。让小王走。」
连长正在写材料,笔尖顿住了。抬头看了我半天,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你小子,想好了?你爹娘也盼着呢。」
「想好了。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他娘等不起。」我答得干脆。
连长没再说话。重新拿了张假条,刷刷写了几笔,盖了章。「去吧。告诉小王,路上注意安全。」
小王拿到假条时,整个人都傻了。手哆嗦着,捏着那张纸,好像捏着千斤重的东西。走那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在营门口给我磕了个头。
我心里不得劲,踹了他一脚。「滚蛋,回家好好尽孝。回来要是考核不合格,老子饶不了你。」
那年春节,营区比往常空荡。我替战友站了三个大年夜的岗。北风呼呼地刮,脸像刀割一样。想家,就往嘴里塞口冰凉的饺子。给爹娘写信,就一句:部队有任务,回不去。
三个月后,大地回春,小王销假归队。
人黑了,更瘦了,眼窝深陷,但眼神里多了股子沉稳劲。他爹是跟着一起来谢恩的。背着个大麻袋,装着自家的红薯干和核桃。
在营门口值班室,小王指了指我。
那老汉愣是丢下麻袋。几步冲过来。还没等我反应,扑通一声,就在那水泥地上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老汉死活不起来。抓着我的手,那双手像树皮一样糙,死死攥着。老泪纵横。嘴里念叨着根本听不清的山里方言。
小王站在一边,眼泪成了线。「班长,俺娘走了。多亏你那个假,俺赶上了。娘临走前,看清了俺的脸。」
我愣在那。风吹在脸上,生疼。
我使劲把老汉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那袋红薯干,全连吃了好几天。真甜。
当兵十五年,我不图立功受奖。但这老汉的一跪,比什么军功章都沉。
在军营里待久了你才明白。有时候,你让出的不是一个假期,而是战友一辈子的遗憾。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留下的,就是这点真情分。